弗里达·卡洛创作于1944年的《破裂的脊柱》,藏于墨西哥多罗雷斯·奥尔梅多·帕蒂诺博物馆。
画中人的世界,俨然是一处废墟。她的脊柱裸露,断裂成很多截,犹如破碎的爱奥尼亚石柱,柱头有精巧的涡卷,托举着她的下巴。无论她受到何等摧残,矫饰都是她的本能。也许维拉烈焰是谁,她(它)原本是一座公共建筑,算不得巍峨,却也不容轻慢。但已然如此,再用她殉道式的表情来定义什么尊严,无非是对人类痛苦的二度消费。
痛苦恰似专制,到了极致,也让人学会自嘲。很多年后,当画中人躺在床上,被抬着去参加自己的画展时,她提醒抬她的小工:小心一点,这具尸体还在说话。而尸体是废墟化的身体。
画中人,叫弗里达;弗里达,也是画作者。《破裂的脊柱》是她70多幅自画像里最具代表性的一幅,是为一处身体废墟所唱的挽歌——那歌声讽刺而柔美,像钢铁那样坚硬,像蝴蝶翅膀那样自由,像微笑那样动人,又悲惨如同生活的苦难。
在与苦难遭遇的概率上,弗里达是开挂级的。穷其一生,她的心灵都被囚禁在支离破碎的身体里。六岁时她患小儿麻痹症,致使右腿萎缩;18岁时她遭遇重大车祸,一根被撞断的扶手由她骨盆刺入从阴道穿出,留下严重后遗症,以至于在此后29年里,她一共做了30多次手术,经历了三次流产。多次流产,使她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更多次的手术,让她失去了对身体的善意认同。弗里达曾打过一个恶毒的比方,她称自己的身体是一幅打乱的拼板游戏。游戏玩久了,自然要丢失一些部件。有一次,医生在为满是金属固件支撑的身体进行例行检查后,随手端起了她早已腐烂的右脚,问:你这样有多长时间了?她反问:我怎么知道?医生告知:你算幸运的,腐烂还没蔓延到小腿。于是,她被切掉了右脚。
《破裂的脊柱》就是创作于她被截肢后,1944年。那是遭遇不幸者都会经历的心理过程,从麻木到否定,从否定到悲伤,从悲伤到接受。在接受了“自己身体是废墟”的事实之后,她自画像里出现了更多的流血和哭泣,而且,她对自己这项充满负能量的劳作抱以极大的真诚和坦率。
有人认为她的作品是超现实主义,对此她嗤之以鼻:“我从不描绘什么梦幻,迄今为止我所画的都是我的现实。”是啊,你不能把所有恐怖的景象一概称为鬼故事,尤其当“鬼故事”出自亲历者(受害者)之口。
当然,弗里达在创作《破裂的脊柱》之前几年,经历的鬼故事般的现实不仅是截肢,还有一些信息比较凌乱的男女关系。1940年8月,托洛茨基遇刺身亡。托洛茨基是弗里达丈夫、壁画家里维拉以名誉向卡德纳斯总统担保邀来墨西哥避难的,他的住处正是里维拉夫妇的家。故事的推进遵循了地摊文学的路数,男客人与女主人在各自配偶的眼皮子底下干柴烈火。之后,弗里达先行冷却,“非常厌倦这个老头”。但老头不死心,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给情人写信,括弧,九页。弗里达赞一句“写得真美”,随后交给其他人传阅。此狗血剧发生在托洛茨基遇刺前一个月。所以维拉烈焰是谁,弗里达被警方怀疑,关押。好在,此番又是里维拉出面以名誉向卡德纳斯总统担保,把弗里达救了出来。
如此说来,里维拉应该被贴模范丈夫标签了。某种程度上是的,他深爱弗里达,甚至到了依恋的地步。但有一点,阻止这对男女成为人间佳话——里维拉有病,跟老虎伍兹一样,性瘾。鉴于当时有效治疗手段阙如,里维拉跟女人上床像握手一样随便,也像握手一样频繁,而女人们像沾在他手上的泥巴,泥巴里包括弗里达的妹妹。一个从少女时代起就矢志“为他生个孩子”的男人居然成了这号货色,何以解忧?弗里达的招数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且变本加厉。不但搞外遇,还男女通吃。
残疾人、双性恋、女画家,上述因素加持,弗里达成了拉美文化的一枚妖冶LOGO。但其实,都是表象,其实“谁知我伤悲”。弗里达所有的放荡,都是为了稀释痛苦。她所要的,跟一位普通的中国村姑别无二致:一个身体不出轨的丈夫,一个身体不滋事的自己。不过在她遇到里维拉之后她知道第一条不可能,在她遇到车祸之后她知道第二条亦不可能。很难说,哪次觉悟更致命。她曾深情地对里维拉表白:“我遭遇过两次事故,一次是车祸,一次是认识你。”你能从《破裂的脊柱》的画面上发现,此间有一种至深的绝望,那是心灵对身体所施加非人折磨的控诉,那是离却此岸又永远到不了彼岸的哀号。
此画完成后第十年,弗里达得以解脱,留下“我愿永不归来”的遗言。至此,她身体结束了对她心灵的漫长囚禁,历时47年又7天(1907年7月6日-1954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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