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舞集的户外公演是台湾的一道风景线,许多人因为户外公演,开始生平第一次观看现代舞的经验。
7月27日晚,台北“两厅院”艺文广场迎来《林怀民舞作精选》。这是云门第2432场演出,也是林怀民年底卸任云门艺术总监,交棒郑宗龙之前,最后一次率团户外公演。
当天的台北酷热难耐,然而下午1点,就有人带着阳伞、水瓶来占座,5点以后大批人群不断涌入,期间一场骤雨瓢泼而下,也没有阻挡观演热情。
开演前,广场渐渐聚集了4万多人,两侧大幕拉出了舞者的近景,《行草》《松烟》《竹梦》《家族合唱》《水月》《白水》《稻禾》《风·影》《如果没有你》等经典舞蹈里的片段次第上演,演出质量之高,和剧场如出一辙。
为了保证后排观众的视线,2个多小时里,4万多人都是席地而坐,即便腰酸背痛,也没人玩手机或起身打闹,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前方的舞台锁住了。
他们来看演出,也来向即将退休的林怀民和资深舞者告别。
林怀民特别安排了资深舞者演他们擅演的作品,周章佞、杨仪君、蔡铭元、黄珮华、苏依屏、黄媺雅、王立翔、柯宛均、林心放等9人,八月起到年底之间,将陆续离开云门舞台。
谢幕时,林怀民一一唱名,逐一介绍资深舞者,年轻舞者为他们献上花束,落花缤纷,全场观众击掌吆喝,情绪沸腾。
“我和几位舞者即将离开云门舞台,但云门舞集没有退休,明年7月,广场见!”离别的时刻总容易煽情,林怀民全程却很克制,“祝福大家有一个愉快的夜晚,大家保重啦!”留下这一句,他挥挥手,便潇洒地转身下台了。
当晚,为了准备《纽约时报》要的公演短片,林怀民盯剪辑盯到了凌晨四点,大半夜,他还特地跑去庙前还愿,因为拜托了老天晚上不要下雨。
“那些伟大的场面后面,你以为是香槟酒啊?没有,都是电影上的,我们还是在干活。”
第二天,林怀民收到很多信,有人用(优雅)形容他的表现,“我也没想要优雅,我只觉得大家要回家啦,屁股坐了很久了,每个环节都照顾到了,情感也恰到好处,你让他们在台上抱来抱去,泪眼汪汪,那有什么意思?泪眼汪汪是你家的事,跟观众没有关系,不要用你的眼泪去索取观众的眼泪。”
户外公演谢幕照 刘振祥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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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演结束,云门马不停蹄宣布,林怀民退休前策划的最后一档节目《交换作》,将在10月问世,11月就将前往北京、上海等8个大陆城市巡演。一部作品刚制作完就巡演摄舞团资源免费,这在云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多年来,云门都是演林怀民的舞蹈,罕见其他编舞家的作品。这一回,他安排了郑宗龙为陶身体剧场编《乘法》,陶冶为云门编《12》,他则为云门资深舞者创作《秋水》。两大舞团联手,三位编舞家同时发表新作,同台演出。
追根溯源,《交换作》还是陶冶和郑宗龙抽烟抽出来的。
陶冶一直对郑宗龙的《一个蓝色的地方》念念不忘,两个天蝎座从创作理念聊到艺术理念,发现价值观相近,情不自禁就向他发出了邀请。
陶冶的“数位”系列作品都是围绕“圆”在走,郑宗龙从中看到一种从一而终的执着,而他从小在艋舺长大,台湾民间的扭胯、摇摆、花花绿绿是他的编舞底色,所以当陶冶发出邀请时,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把这些底色放进去,让陶身体丰富起来。
“9位舞者,有没有可能像九九乘法表,变成81,幻化出非常多的样貌?”郑宗龙很好奇,陶冶不在的时候,陶身体会不会迸发出全新样貌,“我必须更敏锐地观察他们的身体可以带给我什么刺激,或许可以找到一些我从没有思考过的运用身体的方法。”
陶冶为云门编的《12》,则来自他对云朵的畅想。
早年在瑞典巡演,看到满天白云不断流失,他发呆放空了四五个小时,那个瞬间的印象,最终折射到这部作品里。这些年,陶冶一直在追求水一样无形、无相、流动的身体表达,云是由细小的水滴或冰晶组成的,所以《12》还是会延续他的“数位”系列,回到身体的本质。
这是陶冶第一次为其他舞团编舞,以前也有过邀约,但都被他婉拒了。
他的回答是没准备好,要先把自己的内容和技术打磨好,和云门的合作是一个好的契机,“云门的很多训练方法,一是我自己喜欢和好奇,二是舞者呈现出来的身体状态,和我们的身体状态有一个内在的联系,好多部分完全接壤,又近又远,这种关系很美妙。”
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淡水,他们要互换驻地深扎一个月。在此之前,两人都在对方的舞团做过十天工作坊,特别紧密地了解过对方舞者的性格、爱好、运动方式,那段时间的探路给了他们很大信心。
林怀民留了5位资深女舞者跳《秋水》。三年前,为了云门的募款餐会,林怀民特意编了《秋水》,灵感来自京都秋日的溪流,清澈见底,红叶漂浮。那时候他们没人说要退,如今看来就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命中注定,变得好像有了故事。
当初的《秋水》是个短小的初稿,不对外售票,这一回统统重新整顿,长了,动作调试了,也更精致了。
“老先生应该有一个小东西来衬这两个很有才华的编舞,所以我不要太重,也不要太伟大,这是我的居心。”对林怀民来说,这是一个选择题,他可以做很重也可以做很轻,相较于《乘法》和《12》在艺术上的严肃,《秋水》是轻的,更亲民。
编舞家合影,左起:郑宗龙、林怀民、陶冶。刘振祥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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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冶是信心满满的,宗龙就觉得‘我要再努力一点’。舞台上,宗龙很爱干净,可陶冶是洁癖的,是不妥协的。”林怀民这样形容两位后起之秀。
很多人问他为什么会找陶冶,两人坐下来吃饭不过三顿,也没喝过咖啡,他和郑宗龙也不是天天在一起,一年私下聊天也就三四次。
“大家都很忙,很多事情就是用鼻子,好不好,闻一闻就知道了。陶身体今年11岁,已经去过四十多个国家,参加过一百多个艺术节,所以我的鼻子不是最灵的。”
林怀民是从DVD上认识陶身体的。
2011年在美国舞蹈节演出,陶冶认识了曾为云门2编舞的布拉瑞扬,布拉瑞扬向他索要DVD,推荐给了很多朋友,包括林怀民。双方很快通过邮件建立起联系,2014年,林怀民就把陶身体请到台北参加“新舞风”艺术节。
“有才华、有可能的人,要非常珍惜,我们说的是十几亿人里的那几个人。你有才气,我趴在地上走过去也愿意。我们就是肥料,是桥梁。”
顺着这个话题聊到现代舞不那么强壮的创作环境和青年编导青黄不接的现象,他摆摆手,“云门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不管这个现象,我只能告诉你,当你看到一个让你眼睛一亮,然后有潜力的人——一个作品还不算,你就珍惜吧,其他都不要谈。”
陶冶的作品让林怀民印象最深的《4》,4位舞者以菱形方阵回旋游走,创造出一个有序中不断变幻的视觉画面,就像意识流一样,一直在流动。
“他挣扎着,然后就做了这样的东西,后面的《5》《6》《7》《8》《9》就顺了,因为找到了一个方法。”
林怀民说,人在青涩的时候会很生猛、很尖锐,郑宗龙和陶冶互相到对方的舞团编舞,舞者是陌生的,身体语言是不熟悉的,就像在设“障碍赛跑”,因为不顺,他们必须想出新的办法,长出新的力量。
“他们重新打开,重新闯祸摄舞团资源免费,跌跤了也很好,不跌跤长不出新的肌肉。”
编导换了,双方舞者接受的训练不一样,肌肉痛的部位也换了地方。林怀民因此预见了云门人会在陶冶手下受到的“虐待”,“陶冶的舞蹈老在地上,你要不断地处理你的脖子、你的脊椎,暖身做好,做不到就像上刑场。”
这也是为什么陶身体都会留短发或寸头,不剪短,你会柔肠寸断,剪短不是为了美学,是为了保命。云门人都是留头发的,短发是女舞者从未有过的体验,也因此开排之前,她们纷纷问陶冶,发型会有怎样的变化,又紧张又期待。
这些变化都是林怀民期待为云门带来的“破”。
“云门很顺的,就像坐自动电梯,每一件事情都做好,像那天晚上那么大一个场面(户外公演),它是顺的——你的语言、你的节奏、你的拍子、一个舞和一个舞之间等多久,这些全部是云门,连观众也是顺的。”
“顺的时候就很平稳,不顺你就被逼在墙角,你就得想办法,所以这是非常好的刺激——交换计划进来,云门整个架子统统打翻了,所有的事情都重来,可这里面就学到东西了:怎么处理问题。”
“艺术里很重要的一件事是破,但很多人不愿意破,而是做得太满,修饰得过分美丽。”林怀民认为,未来的云门要往这个方向走,一个46年的舞团一定要破,不破不立。
这份破从林怀民2017年年底宣布退休就开始了,很多事情都在变,每个人的思维都要改,作为接棒者的郑宗龙今年也从破里捡出一个《毛月亮》,打翻了他原有的格局,建立了新的高度。
陶冶 《4》 范西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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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的不只是编导和作品,还有舞团和舞者。
8月1日起,随着部分资深舞者和年轻舞者离团,新的云门将是一支重新组合的团队,共计25位舞者,云门2则暂停。
不管是舞码、风格还是定位,两个团都不尽相同,会不会有磨合上的问题?
“我们的根是一样的,受的训练是一样的,包括太极导引、武术、芭蕾舞、现代舞,老师也都是一样的,所以语汇是相通的,只是创作人不同,或许需要一点时间理解彼此。”
郑宗龙介绍,新团队既要做巡演,又要做台湾本土的艺术推广,每年会有4-5个月巡演,2-3个月推广,余下时间则留给新作的创排。
云门目前的规划已经排到2022年。2020年年初,郑宗龙的《十三声》会去法国巴黎、英国伦敦、瑞典斯德哥尔摩演出27场,下半年还要去美国和南美。2021年,郑宗龙的《毛月亮》以及另一部新作,会在巴黎连演2个星期。
明年,林怀民的《微尘》也会一道去伦敦沙德勒之井剧院,其他经典有没有可能复排?“我们希望还有一些作品可以演,但也要林老师有时间帮我们排练,一定要他在那里,那个作品才可以活起来。有些作品的舞者已经不在了,年轻人也需要时间,多一点磨炼。”
艺术推广则包括户外公演,以及深入台湾各县市的乡镇、社区、学校,把舞蹈带进大众的生活,这是云门创办时的梦想,也是云门的核心——文化平权。
为了让户外演出秩序井然,林怀民笑说他必须编出让观众目不转睛的舞蹈,他也因此自称为“户外观众训练出来的编舞家”。
“就像林老师说的,人类可能没有办法得到财富的均衡,但可以努力在文化上平权,不要因为他住在海边、住在乡下,他就没机会接触这些。这句话印在云门伙伴的心里,做这些事时我们会特别有劲。”郑宗龙说。
户外公演吸引的大部分是没进过剧场的人。在国泰金控的赞助下,台北“两厅院”艺文广场的户外公演已经持续24年,每年7月最热的时候,数万观众会自发汇聚广场,来时无需预约,走时不留纸屑,黄昏中野餐,星空下赏舞,俨然变成台北人的一种生活风景。
作为云门未来的灵魂人物,郑宗龙的焦点还是在编舞上。从15岁创作《春风少年兄》,到42岁排演《乘法》,他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欲。
2018年,《十三声》在6个城市巡演,这是林怀民发布退休计划后,郑宗龙顶着新总监的头衔首次亮相。太多人对他好奇。原本他也担心,大家会不会觉得《十三声》吵吵闹闹、摇摇摆摆,演后谈的时候发现,蛮多人喜欢,北京还有观众泪奔了,说想起了自己做道士的爷爷。
不过,巡演的成功并有没有带给郑宗龙额外的信心,他的信心来自于编舞顺不顺利,自我认不认同。
就像直到现在,《十三声》还在改,为了更贴近自己当初对这部作品的想象,有些地方他觉得还可以再自由一点、活泼一点、放松一点。
“我也期待哪一天我可以一挥而就。”有时候他会自我怀疑,但就像阴阳相合,怀疑也会产生动力,让人自省,让人前行。他希望自我怀疑和自我认同是一个滚动的状态,而每一个创作者归根结底,还是要找到自己的语汇,“所以我还是得回来,面对自己。”
语汇怎么定义?“比如,林老师的《水月》是静的、缓的、柔软的,但里面有刚硬在。我的《十三声》是街头的、嘈杂的、摇摆的。再到陶冶,他就在‘圆’里无限地丰富变化。每个人的语汇都不同,就像我们长得不一样。”
有人说,他已经在《十三声》里找到了,郑宗龙一如既往,坦诚自己还在努力,风格还没有定型。
“《十三声》是我一个阶段的探索。我很想再探索,我还有什么面相,是不是像个万花筒,是不是像个八角镜,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找到的。”
云门重担即将压身,问他心态上有什么变化,他淡淡一笑,“我觉得OK,会紧张,会担心,都正常,这代表我还活着。挑战带来成长,我期待几年后的自己。”
郑宗龙《十三声》 刘振祥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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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冶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进云门看排练,林怀民坐在观众席,拿着麦克风和舞者对光,他说,“往前走一小步,旁边的侧光就可以打在你的侧脸上,观众就能看到你,你要对空间再敏感一点。”
“听到这里我全身鸡皮疙瘩掉一地,这个部分太细了,他会顾及和尊重舞台上每一个人的表达,哪怕是一点点光,七十多岁了还在要求自己。”
从这个小细节,陶冶看到了林怀民十年如一日对舞蹈的执念,而46岁云门给11岁陶身体的最大启示是,一个舞团能走下去的关键是“作品”。
“他的每个作品都是捏出来的。你可以看到前辈在做什么,因为他的努力让环境改变了什么,前进了什么,得益于前辈的积累和养分,你会知道自己的路还可以往哪个方向走。”陶冶说。
年底即将退休,林怀民没有想象中的放松,反而比从前更忙碌,户外公演期间甚至连着几天只睡3小时。他要交接的事情太多了,细到云门剧场外的一棵树长得好不好。
周章佞、杨仪君、黄珮华、苏依屏、黄媺雅,这5位跳《秋水》的舞者,会陪他工作到年底。
周章佞的《行草》、杨仪君的《家族合唱》、黄珮华的《水月》、苏依屏的《松烟》是云门绝版的经典,她们走后,也似把这些舞的面貌带走了。她们在舞团短则12年,长则26年,很难想象,周章佞和杨仪君已经50岁了。
“其他舞团的女生最了不起跳到35岁,我们就是个妖精团。我们的舞蹈不像芭蕾那么激昂,我们的训练像气功、拳术都是非常养生的,因此她们可以跳很久。”
林怀民打趣道,“她们不上台的时候,就像个菩萨坐在那调息,你很少看到她们在抬腿,就是稍稍活动,时间到了她们就演出,完全是品质的保证。”
云门独到的训练体系,延长了舞者的艺术生命。如果不退,林怀民认为,这些资深舞者再跳十年也没问题,但她们选在最好的时候将一切砍断。
“大家觉得够了。年轻的编舞家想法不一样,要求不一样,年轻就是活力。你问她们要不要和宗龙跳,她们会觉得自己年纪太大了。我年轻的时候搞《薪传》,不得了,也是很猛的。”
退了之后,有人转任云门排练指导,有人去教课,也有人选择改行,“我跟她们讲,你出去了以后会很辛苦,不是钱的事情,你说的话人家听不懂,因为人家没有走到这么远。她们的经验是很惊人的,最好的老师一定是在舞台上面历练过很多的人。”
而至于林怀民,未来的他只担任云门基金会董事,不再参与团务。
年代一代力量饱满,令他可以放心地把云门交出去,“假设我到了宗龙50岁的时候再退休,他们的力气是不一样的,所以一定要趁早。云门要年轻化,我希望有新的生命力。”
带团46年,有一样东西是林怀民一辈子没有的,那就是“家常”。退休后,他第一个要学的就是生活,洗碗,烧饭,散步,做家务,坐公交,自己决定行程。
最近的他学会了追剧,什么都追,看了《天盛长歌》后,他觉得倪妮和陈坤都不错,《我们与恶的距离》也在他力荐的范围。
还有一件事他跃跃欲试,找个地方学英语。早年他曾留学美国,英语当然不差,但他嫌自己发音不准,比如r和l,他在初中的英语老师是日据时代过来的,日本人教的英语底子不够好,他希望练到一个更舒服的状态。
会不会怀念舞台?
“基本上我是跟人有关系,跟行当没有关系。我会怀念这些人,宗龙,舞者,云门一百多个人,我们都很有感情,我也怀念云门的树,怀念所有观众。”
《秋水》会是封山之作吗?
“宗龙领导的云门像高铁一样轰轰烈烈往前走,没有中途再停下来让我上去了,舞团的行程很满,这些都是我很愿意看到的,但如果他要找我编,我就稍稍准备一下。我参加的唯一原因是,他可以休假一下,换一换头脑。如果他愿意休息,早点吆喝一声,反正我闲在家里喝茶追剧。”
对未来的云门有什么期待?
“到今年年底能做的我都做了,下面是风怎么吹,水怎么流。人生是这样的,跳舞的人比别人体会更深,即便演出现场有四五万人,散了就是一个空的广场,一个舞落幕就不存在了,一个舞者只有当下,活着也只有当下。”
林怀民还未离开,但已经有很多人不舍,怀念起他在剧场里的洪亮吼声来。
林怀民《白水》 刘振祥 摄
请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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