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杜甫

——谨以此文纪念杜甫诞辰1310周年

（之六）

巩义杜甫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毕朝阳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官定后戏赠》）。杜甫自道，做官不过是为了赚点买酒的钱。而一个从八品的小官的薪金是不足以满足他“绿尊须尽日，白发好禁春”的心理与生理的双重需要的。于是“酒债寻常处处有”的杜甫只有“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了（《曲江二首》）。

人以类聚。杜甫爱喝酒，所结交的朋友也大都爱喝酒。杜甫一旦兜里有了点钱，便会招邀友人一块“怼酒”。“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偪侧行》）。在为我的一家子毕曜发出指令的同时，杜甫还不忘幽默一把。

毕曜，先世居东平（山东），后迁偃师（河南）。毕构之从子。开元中为县尉，以执法严正，反被诬陷囹圄。时诗人钱起有《叹毕少府以持法无隐见系》诗，为其鸣不平。开元二十七年，在太常寺太祝任，孟浩然有《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见寻》诗。毕曜诗今存止三首，见《全唐诗》（卷二五五）。

杜甫与毕曜既为洛阳老乡，又为朝廷同僚，且两家在长安住的很近（我居巷南子巷北），所以熟不拘礼、来往频繁。杜甫在尊重毕的同时（忆君诵诗神凛然），也时常与老乡开个玩笑，逗个乐趣（可恨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

有天，杜甫又想和毕曜在一起喝酒，便借口平时上朝的坐骑暂时上交朝廷了，步行去往毕曜家中途又怕被长官看到而挨批评，（徒步反愁官长怒），借东边邻居家的驴骑着去吧，偏偏天又下雨，道路泥泞，也不方便，于是急中生智，以“已令请急会通籍，男儿性命绝可怜”为由，向毕曜发出指令，“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意思是，我兜里正好有三百青钱可买酒在我家里喝，请你快点赶过来，否则会把我给急死的。这首诗语言之滑稽、幽默、诙谐、搞笑，在其他唐朝诗人绝对做不出来，可偏偏杜甫却将一件生活小事写得风趣如此、风雅如此。杜甫的大俗大雅之诗人本真令人自愧弗如、退避三舍。这首诗的后两句，后来还在宋真宗那里逗引出了一段风流佳话。

《玉壶清话》卷一：尝宴群臣于太清楼，君臣欢浃，谈笑无间，忽问：“缠沽尤佳者何处？”中贵人奏有南仁和者，亟令进之，褊赐宴席。上亦颇爱，问其价，中贵人以实对。上遽问近臣曰：“唐酒几价何？”无能对者，唯丁晋公奏曰：“唐酒每升三十。”上曰：“安知？”丁曰：“臣尝读杜甫诗曰:‘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是知一升三十文。”上大喜曰：“甫之诗自可为一时之史。”由此可见，杜诗在宋时被文人推崇的程度，也可知宋真宗的开明程度。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杜甫一旦囊中羞涩，便会跑到最铁的哥们郑虔家里去混酒喝。尽管自家也不富裕，可深知杜甫秉性的老友郑虔也总会想法设法满足他，从没有让杜甫失望过。“平生一杯酒，见我故人遇。”（《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对于郑虔，杜甫一直视为知己。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可惜》）既然诗酒有此功能，趁“诗酒尚堪驱使在”，诗人更认定了一个道理：“报答春光知有处，即遣美酒送生涯。”（《江畔独步寻花》）。

“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遣兴二首》

“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漫成二首》

恬淡闲适的时光里，杜甫忧国忧民的愁结也能暂时得以调适、平复。

“仰面贪看鸟，回头应错人。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漫成二首》）酒不醉人人自醉，以至于在落日晚照下，杜甫竟痴人般地向天发问开来：“浊醪谁造汝，一酌散千忧。”（《落日》）

“把酒散衣湿，吟诗信杖扶。”（《徐步》）之余，杜甫还幻想着“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突然有一天，家里无钱赊酒了，杜甫这才想起老友王伦曾许诺过要送他喝酒的。“绣衣屡许携家酝，皂盖能忘折野梅？戏假霜威促山简，须成一醉习池回。”（《王十七侍御抡携酒至草堂》）。王抡在看到这封信后，开怀大笑之余，果然欣然照办了。

因为飘泊在外生活不太富裕，杜甫难得有大方的时候，但对高适，却着实大方过一回。“江花未落还成都，肯访浣花老翁无？为君酤酒满眼酤，与奴白饭马青刍。”（《入奏行》）

杜甫的酒友，大都是官宦之人或文朋诗友，但也有老农。杜甫与老农喝酒，主要是为了了解当地的民风民情。在草堂，日子长了，杜甫便与附近村里的老农们混得很熟。熟不拘礼，每逢过节，杜甫也会被纯朴的田父拉拽到家里喝酒。有一年社日，竟从卯时一直喝到酉时（从上午7点喝到下午7点）。“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从老农那里，他了解到了严武的美政。

老朋友汉中王因为个人身体原因断酒了，杜甫便写诗麻刷他：“忍断杯中酒，只看座右铭。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尚怜诗警策，犹记酒颠狂。”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刺激一下汉中王；希望汉中王继续上阵陪他喝呗。

在梓州避乱的那段日子里，杜甫几乎每天都会受邀出席地方长官举办的宴会。羁旅在外，能有酒喝，杜甫也是逢邀必去，并十分开心地在宴会上表演自己分韵作诗的拿手好戏。杜甫所有标注着得某字的诗，几乎都是在酒精催化下现场完成的。

“江水东流去，清樽日复倾。狂歌遇形胜，得醉即为家。”（《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这首诗，便是杜甫那段日子的生动写照。

杜甫是一个好乐不荒的君子，有时也会对地方长官过于沉湎宴乐、忘乎所以的表现提出善意的规劝。“请公临深莫相违，回船罢酒上马归。人生欢会岂有极，无使霜过沾人衣。”（《陪王侍御同登东山最高顶，宴姚通泉，晚携酒泛江》）。对于这种朋友式的及时提醒，我想王侍御是会欣然接受的。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写就平生第一快诗，当然得纵酒。

“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送路六侍御入朝》）抒发与友人离别之情，当然得纵酒。

“二月频送客”、“离筵不隔日”（《泛江送客》）。在广德二年（764）二月，杜甫光送行酒就直喝了一个月，可见杜甫的交际之广、亲朋好友之多。

杜甫在梓州、阆州生活的一年多所作的每一首诗里，几乎都晃动着酒杯的影子，飘散着酒精的味道。

“绝域长夏晚，兹楼清宴同。此身醒复醉，不拟哭途穷。”（《陪章留后侍御宴城南楼》）。杜甫偶遇生活困顿，每每会以哭于穷途的阮籍作比。但在梓州、阆州期间，因为天天有酒作伴，所以也不再拿阮籍开涮了。

“赖有杯中物，还同海上鸥。为接情人饮，朝来减半愁。”（《巴西驿亭观江涨》）。杯中有酒，眼里有鸥。情人陪饮，又有何愁。只不过这情人都是些大老爷们。

“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漂泊犹杯酒，踟蹰此驿亭。”（《又呈窦使君》）漂泊期间，能终日参加酒宴，杜甫真有点乐不思蜀了。

“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舟前小鹅儿》）。这比喻好，极清新。只不过无从知道杯中的酒是什么牌子的，是米酒还是白酒？如果我是开酒厂的，我一定会将我出产的酒注册为“鹅儿黄”的。

“自笑灯前舞，谁怜醉复歌。”趁着酒兴，杜甫往往会唱起歌，跳起舞来。只是不知道他的歌喉如何、舞姿咋样。

大历三年（768）三月的一天，已是57岁的杜甫应邀与李之芳尚书、郑秘监（郑审）在胡侍御家中宴集，酒席结束时都半夜了，客人都要上马离开了，可杜甫仍觉得没有喝尽兴，于是又邀李尚书下马同饮。“湖月林风相与清，残尊下马复同倾。久拚野鹤如霜鬓，遮莫邻鸡下五更。”（《书堂即饮，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也就是说，这顿酒杜甫是从傍晚一直喝到了五更。杜甫的酒量之大、酒兴之浓，可窥一斑。

诗酒趁年华，美酒送生涯，杜甫是真真切切地做到了。

大历五年（770），在外飘泊了12年的杜甫临终前，还以诗代柬，让崔潩、庐岳二侍御为他送酒喝。“客子庖厨薄，江楼枕席清。衰年病只瘦，长夏想为情。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江阁卧病，走笔寄呈崔卢两侍御》）。风雅如此，谁人可比。

杜甫内心虽然多忧多虑，无时不在忧国忧民，但率真的他骨子里仍盛旺地生长着幽默风趣的基因。生活中的杜甫有着自己阳光洒脱、正直爽朗的一面。并经常用诙谐戏谑来调适、平衡自己的心态，消化、排遣心中的愁闷。否则，忧深愁绝的杜甫恐怕早就精神崩溃了。

“有斐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卫风·淇奥》）不知怎么，说到杜甫的幽默风趣，我总能想到《诗经·卫风·淇奥》里边的这几句话。当年，我曾将其翻译为：“君子风采不一般，金锡虽贵难作比，圭璧虽美也难攀。修养深厚心胸宽，不苟言笑很随便，态度和蔼不尖酸。”现在看来，将这段文字用到杜甫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真正的君子绝不是那种一脸严肃、一脸呆板、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堂堂、振振、谦谦、恺弟、假乐、有斐，即正直、忠厚、勤奋、博学、谦虚、平和、快乐，才是应有的君子形象。

生活中的杜甫不仅善于自我调侃，也很爱与人开玩笑，且开得有水平、有情趣。

“元年建巳月，郎有焦校书。自夸足膂力，能骑生马驹。一朝被马踏，唇裂板齿无。壮心不肯已，欲得东擒胡。”

“元年建巳月，官有王司直。马惊折左臂，骨折面如墨。驽骀漫深泥，何不避雨色。劝君休叹恨，未必不为福。”——《戏赠友二首》

我想，当焦校书、王司直看到这首诗后，一定会捧腹大笑，全然忘记自己唇裂、齿断、骨折、墨面的尴尬与痛苦。

“妻子山中向哭天，须公枥上追风骠。”（《徒步归行》）探家路上，为了向朋友借马来骑，杜甫曾不惜“出卖”妻子，拿妻子开涮，出爱人的洋相。其时，爱人仍在几百里之外，又没有可视电话，你又如何知道她正在山中向天哭呢？

“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数陪李梓州泛江》）戏谑之中，仍寄寓规劝，真乃君子之为。

“醉归应犯夜，可怕李金吾。”（《陪李金吾花下饮》）你和警察局长在一块喝酒，又有什么可怕的。

“云里不闻双雁过，掌中贪看一珠新。”“杳杳东山携汉妓，泠泠修竹待王归。”（《戏作寄汉中王二首》）。杜甫要挟汉中王请喝酒的手段可谓独特。

杜甫绝对没有想到，当年焦校书、王司直因骑马而受伤的事情，最后竟会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那就来个自我调侃吧：“不虞一蹶终损伤，人生快意多所辱。职当忧戚伏衾枕，况乃迟暮加烦促。”我这回受伤，就当是因心情不美懒得起床罢了。更何况还有朋友送来的酒肉如山，就当是因祸得福了。

善于自我解嘲，让杜甫在寻常的日子里，时常能够得到心灵的慰藉。

“门径似榛草，无心侍马蹄。”——《畏人》

“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洗头。”——《屏迹三首》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昨夜邀欢乐更无，多才依旧能潦倒。”

“欲填沟壑惟疏散,自笑狂夫老更狂。”

风雅的杜甫不仅把作诗当成了生活，也把生活过成了诗。他用诗歌来沟通与他人的关系，加固与他人的友谊，传达自己的意趣，化解一切问题。也由此赢得了朋友的信任与尊重，收获了生活的充实与欢愉。

“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

“草堂堑西无树木，非子谁复见幽心。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

“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

杜甫在物质生活方面追求极简，而在精神生活方面则追求极致。为满足自己的幽心，杜甫亲自写信向朋友索取树苗以绿化、美化自己的家园。看到如此有趣的请辞，几位少府在开心一笑的同时又如何不心领神会地兴高采烈地积极主动地把上述物品送到草堂去呢？

用诗歌去达成自己的心愿、维系自己的生活，可谓杜甫的拿手好戏。诗歌的功用被风雅的杜甫发挥得淋漓尽致，无以附加。能为寻常的生活赋予斑斓的诗意、高雅的情调，千古诗坛，舍杜其谁？

“江间虽炎瘴，瓜熟也不早。柏公镇夔国，滞务兹一扫。食新先战士，共少及溪老。倾筐蒲鸽青，满眼颜色好。竹竿接嵌窦，引注来鸟道。沈浮乱水玉，爱惜如芝草。落刃嚼冰霜，开怀慰枯槁。许以秋蒂除，仍看小童抱。东陵迹芜绝，楚汉休征讨。园人非故侯，种此何草草。”（《园人送瓜》）一件普通的生活小事，竟被他抚弄出几层意思，摆治成韵事一桩，产生出典雅的审美效果。此等手段，几人能有？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民胞物与，在杜甫那里，不仅表现为对人民的热爱与怜悯，也体现在他对自然的热爱与钟情。

沉浸自然、游历山水、体察物理、陶冶性情、调适身心、提升诗才，杜甫一生乐此不疲。

“卜居必林泉”、“幽居见物情”。杜甫每到一地，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卜居，为自己选定一处能“看得见山、望得见水”的居所，好一净心地去亲近自然。

“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游修觉寺》）一旦在一个地方安居下来，杜甫便会花大把时间去探幽揽胜，以满足自己的内心渴望。作为诗人，杜甫也确实需要通过旅游观光来丰富自己的生活，丰润自己的灵魂，开阔自己的审美视野，开拓自己的创作领域。

杜甫于旅游，颇有心得。“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后游》）“一川何绮丽,尽目穷壮观”，“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

“高怀见物理”，“清心参化工。”于是，他的笔下便有了如此多的诗情画意：

“圆荷浮小叶，细麦去轻花。”——《为农》

“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

“转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 ——《遣意二首》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

“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春水》

“仰蜂粘花絮，行蚁上枯梨。”——《独酌》

“啅雀争坠枝，飞虫满院游。”——《落日》

“狎鸥轻白浪，归雁喜青天。”——《倚仗》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

其观察之细致，体物之细腻，可谓细致入微。一个“细”字，可以说，便是杜甫诗歌创作大获成功的不宣之秘。“晚年渐于诗律细”，对于“细”的妙用，最有体会的非杜甫莫属。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孟浩然）。杜甫不仅在年轻的时候曾专门“快意八九年”地进行过漫游，而且也把后来辗转徙迁的过程当作了旅游。《发秦州》、《发同谷》、居成都、居梓州、渡长江、渡湘江均被他看做了旅游的过程。“诗应有神助”、“江山自助之”。杜甫的诗之所以让人觉得很有代入性，山川风物的参赞自然功不可没。山川风物无私地赋予他创作的灵感，他也倾情报之以锦绣诗篇。“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杜甫与山川、自然，可谓情意相通、心意相连、互帮互助、互爱互恋，彼此相互成就。

于山川：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望岳》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登兖州城楼》

“龙门横野断，驿树出城来。”——《龙门》

“错磨终南翠，颠倒白阁影。”——《渼陂西南台》

“立神扶栋梁，凿翠开户牖。”——《九成宫》

“万籁真笙竽，秋色正萧洒。”——《玉华宫》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

“林花著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曲江对雨》

“美花多映竹，好鸟不归山。”——《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

“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秦州杂诗二十首》

“鸟雀依茅茨，藩篱带松菊。”——《赤谷西崦人家》

“花动朱楼雪，城凝碧树烟。”——《寄岳州贾司马六归》

“黑如湾澴底，清见光炯碎。”——《万丈潭》

“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木皮岭》

“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五盘》

“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剑门》

“一川所绮丽，尽目穷壮观。” ——《通泉驿南去通泉县十五里山水作》

“马首见盐亭，高山拥县青。” ——《行次盐亭县聊题四韵奉简严遂州蓬州两使君咨议诸昆季》

“呀然阆城南，枕带巴江腹”——《南池》

“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阆水歌》

“那知根无鬼神会，已觉气与嵩华敌。”——《阆山歌》

“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登楼》

“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禹庙》

“忠州三峡内，井邑聚云根。”——《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

“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长江二首》

“峡开四千里，水合数百源。”——《客居》

“江城含变化，一上一回新。”——《上白帝城二首》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白帝城最高楼》

“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古柏行》

“巫峡忽如瞻华岳，蜀江犹似见黄河。”——《览物》

“高石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白帝》

“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夔州十绝句》

“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夔州歌十绝句》

“阆风玄圃与蓬壶，中有高堂天下无。

借问夔州压何处，峡门江腹拥城隅。”——《夔州歌十绝句》

“峡口大江间，西南控百蛮。”——《峡口二首》

“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

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瞿塘两崖》

“西南万壑注，勍敌两崖开。

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瞿塘怀古》

“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晓望白帝城盐山》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

长卷大轴，屡见不鲜；精美小品，比比皆是。

一路走来，杜甫以自己的如椽巨笔，以诗记行，以诗记地天艺舞姿私定，慷慨无私地为各地的风景名胜大作宣传广告、注入文化内涵。杜甫可以说是中国旅游文化的拓荒者之一。

杜甫也是文明旅游的践行者。“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为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丈人山》）

至今，凡杜甫所宣传过的地方，几乎都成了旅游景区，都可以看到刻有他诗联或诗篇的诗碑。因杜诗而得名、扬名的景点、建筑比比皆是。诗圣他老人家在中华大地上所留下的数量不菲的文化遗产，至今仍在持续不断地造福着社会、造福着子孙。

跟着杜诗去旅游，你一定会获得独到的自然与文化的双重享受。

毫发无遗憾 波澜独老成

古人云：“诗者，志之所之。”

“志”，就是内心的情意。情意就是感情、思想以及它们的活动。你的感情、思想是向哪一个方向活动，就是“志之所之”。

人内心的思想感情为什么会活动？

《诗品》：“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令人感动的是“气”，是阴阳二气。二气的运行，感动着宇宙万物。“物之感人”，人们看到草木的生长就心生欢喜，看到草木的凋落就心生悲哀。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文赋》

人心有了感动以后，就想表现，用诗歌来表现，“言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诗，就是诗人把他内心的感动记录下来，传达出去。而且可以引起千百年后的人的感动，有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的生命。

“物”有两类，一是自然界的物象，如“春风春鸟、秋月秋蝉”；二是人事界的事象。相比之下，人事界的事象可以给我们带来更大的感动。

“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诗品》

四时的自然界当然会使我们感动，更使我们关心（感动）的是人类，是整个人类的悲欢离合。

真正伟大的诗歌，伟大的诗人，都与世界、人类有一个更广大的关系。（叶嘉莹）

诗歌都是写内心中的一种感动，你感发的生命的大小、深浅、厚薄，就关系到你成为一个大诗人还是小诗人。（不只是诗人，小说家也是如此）

除了你自己的生活经历使你感动之外，别人的生活经历，同样是使你感动的因素。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都不是杜甫的生活，可同样令杜甫感动。

除此之外，历史上的人物、事件也会使你感动，所以中国才会有那么多咏史的作品。

金圣叹曾评价杜甫说：“诗人之眼，上观千年，下观千年。”

诗人有善感的心灵，不只是眼前的事物使他感动，他的想象力让他可以把过去的事情想得如在眼前，而且，可以以他诗人敏锐的感受，推想到将来的事情。

诗歌最重要的是感发生命的由来、走向。外物有自然界的现象，有人事界的现象。人事界的现象，可以是你自己的经历，可以是别人的经历，可以是历史。这些因素引起诗人感动，是诗人作诗的原因。

每每我们谈到杜诗的艺术风格，都会用“沉郁顿挫”来概括。其实这四个字正是杜甫自己给自己的诗歌风格所下的定义。在《进雕赋表》中，杜甫曾如此自我评价自己的诗赋：“则臣之述作，虽不足以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沈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流，庶可跋及也。”这话是讲给朝廷听的，相信杜甫不是妄言。所谓沉郁，是指其作品感情深沉、内容深广、意境深远。所谓顿挫，是指其诗歌音调跌宕、节奏铿锵、语势抑扬。前者指其作品的思想性，后者指作品的艺术性。显然这种自我评价是实事求是的，是切合实际的。它也充分体现了诗人高度地文化自信、文学自信。

在“沉郁顿挫”这一总基调下，杜甫如同一名威严的霸主，指挥着自己的“八恺八元”，在诗歌的天地里，纵横捭阖，开疆拓土，成就了中国诗坛最辉煌壮丽的一幕。

他以“八个善于”即“善于驱使、善于经营、善于锻炼、善于煽情、善于着色、善于化用、善于造势、善于交通”，做到了“八个无不”即“无所不包、无所不通、无所不善、无所不能、无所不至、无所不精、无题不入、无体不工”。“青、白、红”三大色系，交相辉映，“白首、飘蓬、白鸥、战争、浊醪、青枫、豺虎、砧声”，八大意象，精彩纷呈。

灵感发动之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气吞六合，神骛八极，意到笔随，所向披靡。穷新奇而皆细密，致广大而尽精微。

在这一总体风格之下，杜诗又有哪些艺术特点呢？

（一）善于用典。

由于文史功力深厚，杜甫在使典用事方面可谓得心应手、驾熟就轻。1455首杜诗中，用典达775首，用典条数达2312条次。涉及古籍书目多达140余种。其中《史记》337条次、《汉书》251条次、《后汉书》197条次、《诗经》300余条次、《庄子》120条次。迄今为止，其用典沉稳、精切、巧妙的程度，无人能够与之比肩，即使李白也惟有望其项背而已。黄庭坚在《大雅堂记》中言：“子美诗妙处乃无意为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而入其门耶？所以，黄庭坚在杜诗中看到的是各种学问，是杜甫对各种知识的灵活运用。正如徐秉义《问斋杜意序》所言：”杜诗不易读也！……其奇变综博，则有似乎子长（司马迁）、孟坚（五代时人）之书，又其学富，其言远，经史百家，以至“佛在锲象，莫不陶冶而出之”。杜诗千四百余篇，范围广大，凡所征引，及于经史子集，融化其间，了然无痕。清·浦起龙《杜诗心解·发凡》：昔人云：不读万卷书天艺舞姿私定，不行万里路，不可与言杜诗。杜诗中所引六经，俯拾即是。大概统计，杜诗征引《诗经》达300余处、《易经》90余处。……故尔陈善之言：“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

杜甫用典，没有给人以堆砌之感，正如王骥德《曲律》中所说:“引得的确，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隐事显使……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

“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庄子·至乐》）杜甫的才力确实无人能比、莫能两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