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百花争艳。随着天气转暖，晚间七点的人民广场人头攒动，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大型街舞节目《这！就是广场舞》正在开演。

阿姨们列成方阵，甜蜜的音乐声中，扭扭身体，动动双腿，一上，一上，大地上，多少忧伤被昨天遗忘风干；一下，一下，月光下，无数梦想在黑夜自由飞翔。音量调到最大，节奏弄到最嗨，要跳就跳得最痛快。

但是，有人并不痛快，甚至还有点痛苦。这些人细数广场舞2大罪状，扰民，强奸耳朵；low嗨，碾压视网膜。并上升到道德高度，“不是老人变坏，而是坏人变老了”。一时，diss广场舞成了政治正确，diss老人成了无声的刀。

换作以前广场舞，我多少也会这么想。直到昨天，我看了一部日本纪录片，《无缘社会：3万2千人无缘死的冲击》，它讲的是日本老人在晚年的凄惨遭遇，触目惊心，让人不自觉地想到中国老人。

NHK的这部纪录片，拍的全是独居老人。他们的经历各不相同，但在人生的终点，无一例外，都是带着孤独走出时间。其中，有三个人，我印象特别深刻。

“当我死了，化成白骨，

就算有人打电话来，

也不会发现我死了。”

说这话的是72岁的若山女士，护士，一生未婚。为防不测，她总是准备3个月的食物，然后每天对着摆好的空椅说，“我要开动了。”

最后的日子里，陪伴她的是过去病人送的毛绒玩偶，这是她唯一的寄托。而且，每年给玩偶换一次塑料袋，带进棺材继续陪伴。

“以前，有一次我自己去銚子市，一对老夫妇坐在那儿，吹着竖笛，我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啊。”

说这话的是60岁的高野先生。年轻时，在家庭和工作之间，他选择当工作狂。如此工作三十年直到退休，足足攒下了2抽屉的客户名片，颇感自豪。

可晚年，这些电话再也无法接通，自豪的东西也渐渐变成了一串钥匙链，

“这是我的宝贝呀，没事就拿着，是儿子在小学的修学旅行时带回来的礼物，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来到东京有一段时间，每天对着房里墙壁，感到非常寂寞，幸亏你经常来我这里玩，热热闹闹的，我真的很高兴。”

说这话的是木下先生，享年79岁。他在30岁出头的时候离婚，失业，与两个年幼的女儿分离，从故乡去东京闯荡，从此与社会隔离。

重启第二人生，源于和邻居小女孩的相遇。作为回报，他用相机记录下小女孩的成长，制成相册送给她。开头的话便出自相册寄语。

他们走过平凡的一生，死的时候可能连名字都不为人所知，电视机里的声音一直响着，灯也一直亮着，只是谁都不知道里面的人已经死了，so sad。

这些独居老人，工作构成了他们所有的人际关系，一旦退休，便失去了与社会的交叉点，加上日本人不爱麻烦别人的美德，无缘死是人生的必然。

中国也有这样的情况，而且比日本更严重。2017年底，我国60岁以上人口达到2.4亿，预计到2020年，这个数字将增加到2.55亿人左右，其中，独居和空巢老人将增加到1.18亿人左右，接近日本总人口（1.4亿）。

比起独居和空巢，失独老人的孤独是最彻底的。

这个数字意味着更大的孤独，更深的煎熬，以及更多的孤独死。新闻里偶尔也会出现“孤独死”的报道，但娱乐时代，没人关心一个死在家中的老人。

值得庆幸的是，中国老人不像日本人那么隐忍，面对越来越窒息的孤独，他们选择主动出击，重新进入这个世界，而广场舞就是他们最后的阵地。

当我们谈论广场舞时，其实是在谈论扰民，混乱和审美。那么，当老人谈论广场舞时，他们在谈论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弄明白，他们跳的过程中，害怕什么？追求什么？留恋什么？

害怕的是生病。南京工业大学学生团队曾调查过南京七个辖区的广场舞参与目的，其中，强身健体占35%。

“把自己身体锻炼好，就是不给子女添麻烦，他们挣钱也不容易。”

听完令人唏嘘，因为单向道的爱最让人心疼。

追求的是交流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她所有的日常交流都在这里展开，邻里八卦，情感倾诉，对老伴的不满，对子女的骄傲，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在这里发生。你未曾给与的倾听和陪伴，她在同龄人身上找到补偿。如果把这个空间给剥夺了，他们的生活将会迅速枯萎。

留恋的是时间。跳广场舞的人大多是50与60后，这2代人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年轻的时候“上山下乡”，中年的时候“下岗再就业”，老了还要掏空积蓄给子女买房，一生都在为国家和子女牺牲自我。而牺牲者的主要特征就是沉默，也只有在广场舞的音乐声中，才能打破这60年的寂静，让自己输得慢一点。

这才是广场舞的本质，没有人会随随便便跳广场舞，他们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拼命存在着，并印证了萨特的一句名言：

生命的意义从来不是找到的，而是自己创造的。

但是，广场舞跳得再欢，也改变不了被孤立的事实。举个例子，老人在小区跳舞被斥为扰民，那坐好几站公交去公园锻炼呢？又会被指责加剧了早晚班的交通堵塞。好像人到老年，待在家里，当个透明人，才是爱的奉献。

然而，我们越是抓着广场舞扰民、老人占座这些消极方面不放时，离老人被排挤的真相也越远。其实，真相就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之所以没有发现，是因为我们总是害怕自己思考的东西。

试想一下，在城市里，一个五六十的老人，文化一般，当她想在户外进行锻炼，除了广场舞，还有别的更好选择吗？当她想找人说话，除了同龄人，你会认真听完她的絮叨吗？当她想更懂你广场舞，除了主动找你，你会手把手教她上网，发最近的照片给她吗？

不会。因为我们在关心别的事情。

一方面，我们只爱自己。更准确地说，是只爱自己所关心的。学区房，区块链，贸易战，以及各种各样的娱乐八卦，唯独不关心的就是老人。因为，老人总让人想到衰败，无聊以及死亡。谁会一天到晚给自己添堵呢。

越来越功利的人心，越来越淡漠的家庭关系，人生的最后总是被孤立，没有人关心他们走过了怎样的人生，无用即被抛弃。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这个功利的世界，但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吗？

另一方面，我们还爱精英。霍金的逝世，朋友圈里很多人点蜡烛，说这是一个时代的谢幕。但我们父母的衰老，何尝不是一个时代在缓缓谢幕。这个时代不是别的，正是你的童年，青年，以及现在。

今天的世界，我们都围在精英身边，但生活中最多的还是爸爸妈妈那样平凡的普通人。如果没有广场舞，他们也许就跟《无缘社会》里的老人一样，在空荡的屋子里独自凋零。

所以，我越是想到无缘社会，便越庆幸中国还有广场舞。我希望有一天，老人们的感受也会被照顾到，广场舞也会被越来越多的人珍惜。

很多年后，当你经过某个公园的广场舞，也许会想起妈妈在这里跳舞的那个夜晚。20多人的方阵里，月亮下的她依旧年轻，依旧步伐轻盈，好像从未孤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