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里的男人和女人
作者 ▏张浩明
男女舞客,芸芸众生,在舞海里兴风作浪,在舞场上尽情挥洒。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二000年期间,蓉城有几百家舞厅。
那时光顾舞厅的人不少,跳会了的,感觉美妙继续翩翩起舞,跳厌了的,悟性太差悄然离去,但想学跳舞的新人又来了,源头有活水,后浪推前浪。
舞曲缠绵,衣香鬓影,舞姿翩然,舞步款款,舞者从青春妙龄到古稀老人,一对舞伴就是一个世界,各自寻找自已的感觉。
男女舞客,芸芸众生,在舞海里兴风作浪,在舞场上尽情挥洒。下面实录几则舞客世相,博舞者和不舞者一笑。
一、“舞帝”风采,
若有闲遐李先生便跳舞去。他人到中年,仍风度翩翩,中年人沉稳练达的风度使他自我感觉良好。他常对舞友说,外国人发明跳舞,中国人发明打麻将,给人生带来乐趣不少。李先生的舞龄已有春秋十几载了。
当观念变革刚刚开始,那时锦江边也有几十个日日夜夜,人们放着录音机,甚至吹着口琴拉着二胡,成千上万的人在那里近乎疯狂地学跳交谊舞时,他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年,只是瞪大眼睛看。后来交谊舞的禁令几起几落,于舞悟性极高的李先生已基本掌握要领,三步四步走得相当娴熟了。终于,舞禁大开,市面上出现营业性的舞厅,李先生便是本市舞厅最早的顾客之一。而后他又继续深造,参加过两期培训班;十年一觉舞者梦,如今他已是“舞林”高手,十八般“舞艺”无所不通,堪称一块领地内的“舞帝”。
他通常去灯光较亮场地也较宽广的舞厅。他是跳国标舞的高手,那儿有他的女舞伴女舞友,只要他一驾到她们便有的拿出“红娇”、“中华”和口香糖款待他,有的娇柔地埋怨他昨日怎么不来,而那些众多的女崇拜者只能远远地向他投来好奇、热切的目光……他悠然地抽起一支烟,踌躇满志,慷慨地接受崇拜者的讨好,稍事休息脱去外套,露出一件合体的衬衫,脖子上系一条淡红色的领带,脚蹬白色皮鞋。舞曲奏起,他挽起一个女舞伴走下舞池。
翩翩起舞,和舞伴扣手,走出使人眼花缭乱的舞步,做出各式各样的高难动作,时而造型亮相,时而旋转如飞,潇洒自如,举重若轻,携舞伴如登仙境……一次在某舞厅有七个崇拜他的女舞伴排队等着他带舞,可别的男士却请之不动只好枯坐了。他戏谑地说:“我简直成了全劳力!”这句话博得了女舞伴们的喝彩。一女舞伴说他带舞简直轻极了!另一个说和他跳舞真是一种享受。当然,曲终人不散,女舞伴们也给了他不少温馨和柔情。
一天,戏称“七仙女”中年龄最小的七姑娘散场时悄悄叫住他,要他今天到她家里去。随着一阵深情的凝视,李先生明白了,他何尚不想往?“如果不方便,我们去开钟点房,我真的想和你作一次!”李先生激动了,血往上涌,七姑娘像火一样要把他熔化。沉默,他上前走了几步,舞场的风流事他听得多也见得多,有的为了舞伴离了又娶娶了又离,三次四次……为此妻子经常告诫他,你喜欢跳舞,我给你一个宽松的空间,但须记住“曲终人散”,不能因为跳舞损坏了家庭,也只有这样舞才跳得长久,打碎了家,人生也就没有了港湾……七姑娘见李先生迟疑胆怯的样子,用“又没逼你上刑场!”来揶揄他,随即甩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飘然而去。这时李先生急了,几步跑上去拉住七姑娘,连说谢谢,并邀她下周来跳个专场。
李先生身处花丛中,从不逾红线,舞帝的桂冠只是在舞场,因而在他常去的几个舞厅口碑极好。曾经李先生突发奇想,能否去考个交谊舞教练当当,一来玩,二刚也可以开班授徒,跳舞也可以更上一层楼,不妨试试。
二、丫太太的穴位
在某舞厅的一个显著坐位,一星期总有几天坐着Y太太。她本姓钟,来这里跳舞的男女以性别和年龄段,分别叫她钟姐钟妹小钟钟老师……可相处不久大家都背地里众口一词称之曰“Y太太”。开始风闻她很生气,后来转念一想,“Y”可新解为特立独行,有霸气有创意有舞技……
Y太太芳龄不详,一会儿说年轻,一会儿说她和女儿走在大街上像俩姐妹。此时她衣作新潮发式考究,身材皮肤保养很好,且认为有着高贵典雅的风度。她坐在那儿,不时皱皱眉头,嘴里叨念的是“今天的人素质太低全无魅力,一点不顺眼”。这句话一大半在骂男人,一小半也在骂女同胞。
据Y太太自报家门是医生,擅长什么医道这里的舞客又不清楚。她虽自视雍容华贵有大家风度,讲起舞技却十分平庸,舞龄十多年,但凡与Y太太“过招”的男士都评价她舞步滞重缺乏乐感,且又非常不好侍候。然而Y太太的感觉正相反,她觉得自己的舞已是登峰造极;跳舞时常常指点男士一会儿节奏掌握不好,一会又说动作欠规范,一会儿又说花步不够味,一会儿又说腰杆未挺直。更有甚者有时还要“反串”,要男士当女步她作男步,教男士怎样带舞。总之一曲跳完,请她共舞的男士感到特别累和心烦,她实施的“再教育”弄得不少男士啼笑皆非自认晦气,男士们只好不再请她跳舞了,间或一两个新来者请她,也使别人深感莫明其妙,一曲过后只好逃之夭夭。
可Y太太不这样看,她认定这儿没和她同档次的舞伴,她曲高和寡知音难觅。让人不解的是既如此不来则罢,可她仍乐此不疲届时出席,且衣着多变发式翻新总想引起人们的注意。舞客们思忖Y太太是不是在“钓鱼”?
一个周末下午舞场来了几个新面孔的男舞客,风度不错,舞也是上乘水准。几个男士如同中世纪勇敢的骑士,一一请起舞场中的漂亮姐儿,伦巴探戈华尔兹,一曲又一曲,连Y太太也看得入神了。
曲子又响起,一个男士走到Y太太面前说“请大姐跳个舞!”Y太太看见有男士扑面而来本很兴奋,刹时却一脸不快“你咋个晓得我比你大?我是大姐?”男士一笑,表示歉意。
Y太太慢吞吞站起来又一阵嘀咕,意思是说那男士对交谊舞有一定理解,她接受邀请。男士大度地点点头,左手托起Y太太的纤手,右手挽起她苗条的腰肢,几个旋转把她带到舞池中央。这快三步的旋转已使男士深感Y太太乐感不好舞步笨重;并且当走花步时Y太太舞步错乱配合不当,并踩了男士两下,男士有礼貌地示意她舞步有错,可Y太太的脸一下变得阴沉。
他们又别扭地走了几步,Y太太却说:“你先生也有错嘛,你不会带舞,你右手搂着我,却触到了我背上的穴位,本女士是医生,触到这个穴位,人会发热发晕不舒服!”说了Y太太放手罢跳,怒气冲冲地退下。男士异常惶惑,这跳舞背上的手会触到什么“穴位”?真是无稽之谈!男士突然想骂脏话,但一想到自己一贯看重绅士风度即闭嘴。
一曲奏起,那男士即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翩翩起舞,跳得令人眼华缭乱叹为观止,Y太太气得脸色发白,向地上啐了一口,终于提前退场……
三、困难户皮先生
脱贫有困难户,高考有困难户,甲A体能测试有困难户,没有想到这舞场跳跳舞也有“困难户”。困难户者,皮先生也。此称谓的“科学界定”是“请不起来舞伴”。故皮先生爱说“今天又不开张,嘿嘿嘿……”不开张即没跳一曲舞,当然主要是没请起一个舞伴。
在西郊的这家廉价舞厅,年届五十的皮先生是这儿的常客。人们习惯叫他“保长”,是因为他不久前曾是脚下这片土地的村官,那时这儿是菜地,皮先生也曾呼风唤雨。后来城市扩大,他“农转非”了,日子过得滋润,年过四十反而迷上了交谊舞。开始他要老婆陪他学,老婆始终反感,后来花钱去了两期交谊舞学习班,学得很卖力,成绩却不好。皮先生自己也不明白他跳舞为何全身总发抖,一抖舞步就大乱,一乱就踩舞伴的脚甚至还踩其他舞客的脚,使他多受指责,十分狼狈。“天呵,这是啥子毛病?”皮先生虽惶惑却不放弃。
初涉舞场,皮先生心雄万夫,专请年轻漂亮的姐儿跳,当他恭敬地伸出手,姐儿们看都不看他一眼,有的干脆一转身背对着他,好像十分厌恶。后来他降格以求,请那些看来和自己年龄相差不大的“姆姆”跳,但那些同龄人上下打量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仍不说或摆摆手,有的索性装“木头人”全无反应。看来,皮先生只有继续掉价请白发老妪了。然而有次一个太婆还说“我们太老,你‘年轻’,请其它人吧!”
皮先生舞场碰壁终成“困难户”但他胸襟宽阔,豁达大度,他一点也不忌恨不和他共舞的老中青三代女同胞,总用“今天不开张”一句话解嘲。他想自己精力充沛时光总太闲,囊中又不缺那“散碎银两”,去舞场好混时间,搓麻将混总是输。女同胞私下评议皮先生“太土太土,衣服越好越土,皮鞋越光越土,头发越亮越土……他跳啥子舞哟,简直像打摆子!”
一日,皮先生在舞场得一高人指点迷津,说只需如此如此,便可摘掉“困难户”的帽子。那天皮先生西装革履,头发油亮,手上戴着只不知是真是假的嵌宝戒指,身上还洒了点香水,去了城中心一家档次较高的舞厅。
这舞厅内十之八九是年轻人,皮先生到吧台买了半杯洋酒装腔作势地打湿嘴皮,那味哪有白干顺口。喝了,他慢慢地走到一丰腴的妙龄女郎面前上下打量,自言自语地说:“X他妈,做皮子生意亏了八万,霉得很,今天来跳舞解闷也请不动人,真他老子霉到底了!”妙龄女郎一听此言即刻站起来笑盈盈地说:“不霉不霉,老板舞艺吧烈焰,我反请你一曲。”皮先生一听受宠若惊,言语有些走火,“小姐请我?我是‘困难户’!”“什么困难户,你是老板!”妙龄女郎一头雾水,却把温软的双臂搭勾在了皮先生的脖子上。皮先生忽然正色道:“要跳舞就好好跳,来,一、二、三、四!”皮先生和妙龄女郎翩翩起舞,再也不发抖了,这舞技也不孬嘛……
几曲舞毕,皮先生很礼貌地对妙龄女郎说“谢谢”,随即逃之夭夭,那女孩连喊两声“老板板老板”,随后骂道:“定是个假货!霉鬼!”
回家的路上,皮先生想,这“困难户”的帽子是不是摘掉了?
四、专跳男步的女专家
翁女士年龄不详,她长发披肩,胸部扁平,颧骨很高,她脸上的遮盖霜抹得太厚,两片嘴唇红得发黑像现在年轻姑娘所说的“红唇烈焰”。舞厅朦胧的灯光下她显得年轻舞艺吧烈焰,但在日光下你会发现她皮肤粗糙表情冷漠,个子虽高却只是几段僵直的线条,缺乏女性的柔和美。此女士玩交谊舞专走男步,且舞技上乘,是城西城南一带舞厅很有名气的“男步专家”。
大概舞者都知道跳交谊舞当一男一女,男有男步女有女步;男步带舞,女步跟随配合,这种天与地,阳刚与阴柔的连理,才使交谊舞有非比寻常的美和征服人心的魅力。相反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无论跳得多么起劲,总是少了些美感,多了些别扭,舞伴之间全无异性才有的温馨传递,也违背了交谊舞的初衷。然而翁女士逆天行事,只跳男步,并可称“专家”。和她搭裆的女舞伴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丑或俊,或舞技娴熟生疏都不论,只要她领了男步风光,就非常来劲。一曲完了,她总爱拍拍女舞伴的肩头,笑得也很惬意。大凡一些初学舞的女士都奉她为神明,大姐大姐的喊得也亲热,也有些把她当“桥”过,一但学得差不多了,即有意无意地避开她,去和男士配对跳,并私下发感慨“那才是原汁原味的交谊舞”!对此她恼怒不已,更视男人如寇仇,并常常以女性保护者自居,她常说“舞场的男人坏,舞跳得好人长得帅的男人更坏”!
那些日子她周围有几个初学舞的女士,个个都身段苗条面容秀美,她更防范甚严,发现只要有男士来侵入“领地”,她即半路杀出横在中间说“小王,我们跳!”弄得男人灰灰溜,弄得那女士即便乐意接受邀请也没勇气说出来,场面十分尴尬。有次她干脆对那些想请她“舞伴”的男人宣布——“我们不会给你们跳!”当然“男步专家”的学生一茬茬的跳会,多半也就走了,不会长时间留在她身边。用她的话说“那些骚货喜欢男人抱”!但舞客如流水,旧的走了离开她了,新来者又会补上,所以“男步专家”既不会感到非常寂寞,也不会永久处在热闹中。但前两天她终于伤透了心——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她玩男步玩得欢天喜地,一个风度翩翩舞技上乘的男士来到舞厅,男士见她男步跳得如此有水平,心想可能女步跳得也不错。于是那男士抱着想会“高手”的心情过来,十分恭敬地请她跳舞时,她露出一脸的厌恶,并有力地挥手说:“不跳,我从来不给男人跳!”那男士顿觉当头一棒,又感莫明其妙自认晦气只好坐下静观。不久,周围的几个男同胞便友好地过来给他介绍情况:说丑女人是“男步专家”,是颠倒阴阳,是个变态女人,是个同性恋,又进一步的总结说“男步专家”实在可恶可恶!……
这时一曲华尔兹奏起,“男步专家”正擦汗小憩,那男士几步走到她所“辖”的一个很文静的女士面前,连说带拉地把女士请起,随乐曲的旋律几个轻快优美的旋转把女士转到了舞场中央,“男步专家”叫了几声“小华小华”,可小华却没听见。此时这对舞伴的感觉好极了,他们配合默契舞姿优美无限神往,那小华如同被强大的磁力吸引,她只想跳,华尔兹跳完了,男士又请她跳伦巴探戈,小华早已把“男步专家”忘记了,也许再也不会和“男步专家”起舞了,“男步专家”气得脸色发白……
五、小秦之谜
“小秦来了,小秦来了!”每当秦女士来到舞厅,总有几个男女舞客热情地招呼她,她通常摘下变色镜放入小坤包,微笑地点头致意。
秦女士跳早场舞买的是月票,一月三十天,天天出满勤。月票价格优惠,只在进门处盖个小红圈表示当天已用,一月下来便有三十个小红圈儿。跳完舞回家,秦女士便看着那些小红圈儿喜滋滋的。因为每个小红圈儿或多或少总有点温馨美妙的记忆。
说到跳舞,秦女士喜好的就是舞场的灯光,那灯光朦胧闪烁迷离梦幻……“烟笼寒水月笼纱”。她之所以还能哼哼早年读过的这首唐诗,就是她喜欢这诗句描述的灯光意境,而舞场便是营造这种灯光意境最理想的地方,在这种灯光氛围中她很美。
“小秦我们跳!”一个男人走到秦女士面前,这般请舞的谴词造句足见有几分亲切和熟悉。男士三十来岁,风度翩翩舞技上乘,只要有华尔兹舞曲,男士必请秦女士。通常,一阵快速正反方向的旋转和几种套路的花步后,男人便体贴地问:“累吗,小秦?”这时候男人便把快三步变作慢四步的节奏,俩人慢悠悠地玩味这步子并聊上几句。朦胧的灯光下,秦女士长发披肩,五官清秀,形体苗条,说话的声音清脆而又柔婉。那男士不时地发感慨“小秦,我有时闭上眼和你跳慢步子,听你说话,你的声音那么富有青春的感染力!”秦女士获此评语如醉如痴如登天堂……秦女士在这舞厅跳舞,开始请她起舞的大多是“半百”或花甲男人,不久身价“上涨”,请她跳舞的男人年龄结构渐渐“年轻化”了。不知是秦女士本来年轻,还是突然变得年轻,有些人搞不懂了。
不过秦女士跳舞有个细节人们没观察到——她有早退一曲的习惯。大凡经常到这儿来跳舞的舞客都知道,终场前有支轻快的四步曲子,这曲舞任何人请秦女士都一概拒绝。她戴上变色镜,挂上小坤包,那急迫匆忙的样子,有逃离之味。她几步出了舞厅,骑车消失在街市的人流中,日光下的真面目那些叫她“小秦”的人是永远无法窥见的。她留给舞伴的感觉只是她秀美的轮廓,飘逸的长发,苗条的身影和轻盈的舞姿,甚至还有她少女般的嗓音。
小秦之谜,谜在她的年岁,听说女人的年龄和男人的收入一样是应当保密的,我们无须去作测算。但愿小秦的谜,舞客们永远猜不到,但愿谜中的小秦舞得更欢,活得更好。生活有谜,永远不会乏味。
后记,本文曾分别发于龙门阵,成都睌报,商务早报,四川青年报和发展与改革杂志。
完
请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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