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by 青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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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李阿娇一大清早就出了门,怀里揣着几叠子纸钱,手里提着半坛子春天酿的樱桃红,路过北门草市的时候顺道在点心铺上包了一小包杏仁酥,多了她便买不起了。但这是大娘最爱吃的。
她带着这些东西,一路走到夔州城北门外的野山上。孟冬一到,湿漉漉的江风吹彻天宇,山川失色,封冻成一幅还没干透的水墨画。李阿娇用围巾裹住头脸,冻得发抖,不过还好没有走错路。她找到了老地方,也看见了那个大石臼。
她希望风能小一点,大娘在天有灵,能听见她的祈祷吗?但风还是那么大,起自大江,向北方呼啸而去,就像一条白蛇在空中飞舞。她在石臼里聚起一堆枝叶,用火镰打火,不知多少次才终于打着了,这时石臼里的引火物已被吹得七零八落,她将整个身体覆在小火苗上,用手臂圈住,手忙脚乱地从怀里取出纸钱。
燃烧的纸钱与纸钱变作的灰烬在风中飘散、坠落,好像一场小雪。
李阿娇又浇上那半坛子樱桃酒,再将杏仁酥一个个扔进火堆里,之后在石臼前扑通一声跪下了,不知压到了什么,膝盖剧痛。但她没去管,只是将右手伸到后背的外衣底下,刺啦刺啦——只见她从背后拔出一把寒光耀目的长剑。
她把剑用双手托着,郑重地放在石臼之前,之后伏下身去,以手加额,向北跪拜。今天是十月十九日,大娘的忌日;而越过莽莽苍苍的巴山与巫山再往北一千四百里,就是洛阳了。
“大娘,阿娇又来看你来了。”
据大娘说,李阿娇是临颍人,而且在她原本那个家中排行第十二,因为她被丢弃在洛颍官道上时,身上裹着一块旧襁褓,上头绣着十二。不过这些李阿娇本人都不记得了,她从记事起认得的第一个人就是公孙大娘。大娘喂她、抱她、给她起名、教她跳舞,大娘就是她的亲娘。
大娘会跳舞,当时的人最爱看她舞剑。在李阿娇模糊的记忆中,大娘身着红衣、披帛飞舞、剑光淋漓的形象,像极了一朵从天而降、带着电光的彩色雷雨云。
大娘本是郾城人,住在洛阳,却不怎么常住;李阿娇和师姐们跟着大娘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来回跑,有时也会往南去,哪里有人就在哪停,舞上几曲,不管是《邻里曲》《裴将军满堂势》还是《西河剑器浑脱》,每次都是观者如堵,众人随着剑光开阖时而后退时而前涌,就像沙滩上的海浪。小小的李阿娇抱着大娘的剑匣子和妆奁笃定地站在人群最前头,昂首挺胸,众人的目光虽说没在看她,她却觉得骄傲极了。
但最风光的时候还是在千秋节。八月初五,兴庆宫里那位圣人的生日,李阿娇头一回去长安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和大娘坐在马车里,马是宫廷里油光水滑的良种马,车是帷幔琳琅的七香车,后头还跟着一条马车的长龙,将整个洛阳所有善歌善舞的唐宫外供奉全部送往都城长安。他们在路上走了十天,直到透过窗帘吹进来的风都带着金桂、丝绸和香草的气味。
“阿娇,往外头看看吧。”大娘说。
李阿娇迫不及待地掀开马车窗帘,在长安城金桂和杨柳的树冠之上望见了大慈恩寺的塔尖。师姐对她说过,能望见慈恩寺塔的时候,你就算是到长安了。
千秋节那天,公孙大娘让李阿娇充作随从,将她带到了兴庆宫。花团锦簇,处处霓虹,就算如今回忆起来她仍会觉得晕眩;在遥远的花萼楼上,天子的金面时隐时现,就像隐在云雾后的明月盘。那天公孙大娘跳了一首《裴将军满堂势》,花萼楼下的广场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海洋,大娘则是风暴的中心,在乐舞结尾处,她将手中的长剑直直向上抛去,剑在空中飞速旋转,将空气割成一片又一片,和着嗖嗖的声音四下飘落;她右手高高举起剑鞘,下落的宝剑停止旋转,剑尖朝下,被她噌地收回鞘里。兴庆宫里上上下下所有人盯着那旋转的剑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公孙大娘将剑挂回腰上、远远朝花萼楼一躬身,才后知后觉地欢呼起来。
龙颜大悦,赏赐如雨。那天晚上在客栈,李阿娇惊奇地抚摸圣人赏的玩意儿:赤金的开元通宝、赤金铸的麒麟、金线绣的绸缎,在小油灯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
“小呆子,还看?还不过来洗脸。”大娘端着一盆水,另一只手敲敲她的脑袋。
“大娘,”李阿娇回头冲着她笑,“圣人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
大娘将水盆放到小桌上:“那是当然,人家可是圣人。”
“我以后也要像大娘这么厉害,如此,圣人就会赐我更多好东西了。”她信誓旦旦地说。
大娘呆了片刻,笑道:“再等个二十载,你啊,一定比我还厉害。”
她冻得够呛,腰酸背痛,左膝盖还被石头硌了一下,但比起前些年哭得少了。残酷的十二年过去,她似乎终于接受了大娘离去的事实。李阿娇在屋里烤火,揉着腰腿,想着今天再也不要出去了。但天不遂人愿。
差不多是晌午时分,有人来敲她的院门。她裹着自己唯一的一件毛皮大氅,用笑容压住千万般的不情愿去应门,门前是个戴着幞头的小厮,看着有些面熟。那小厮牵着一头瘦毛驴,毛驴背上驮着两小筐东西,他将缰绳放下,朝李阿娇作了个揖:
“十二娘。”
“这是——”李阿娇恍然一笑,想起了他是谁,“这不是元别驾家的小二么?这么冷天,先进来喝些热茶吧。”
小二对着她连连摆手:“不敢劳烦,不敢劳烦,我还有别的事……十二娘,我们家主今晚要招待一位贵客,你是夔州城里舞跳得最好的,给他长脸舞艺吧阿娇,他请你去呢。”
李阿娇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毛驴上。她知道,毛驴背上的筐子一个装着成捆的丝帛,一个装着成堆的钱串子,按元别驾那副慷慨的性格,他还会在宴席结束之后加赐几乎同等数量的财货。她还记得自己刚刚发过的再也不要出去的誓,但这些钱足够她再给自己添个暖炉、买半车精炭,再挨一个冬天……
“好,”她答应道,“不知元别驾今日要什么样的舞?”
“我们家主说了,就要十二娘平日里常舞的,什么《柘枝》《春莺啭》……只要是软舞就行。”
“叫你们家主放心。”
“哎。”小二搓着手,满面笑容,“我们家主还说,叫你酉时初刻到宅里来就行。”
李阿娇借着为他倒茶的缘故,先给自己倒了些热水把手焐暖了,之后一口喝进肚里暖身体。端着茶杯掀门出来时,小二已经将毛驴牵进院子,将两只筐子搬到房门台阶底下。看起来很沉。狂风卷起一只筐子上蒙着的青布,露出一小片波光粼粼的红锦缎。
李阿娇七岁之后,跟着大娘学跳舞。大娘一教起跳舞,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手里拿着竹枝围着李阿娇转来转去,看她站桩、下腰、压腿、跨掖蹲,每天还要赶着她绕院子跑圈。
练舞真苦啊。李阿娇几乎每天都会哭一两次,腰腿酸成一片,衣服不论冬夏都湿透了,练习结束后就一瘸一拐地从大娘面前逃开,换下衣服去找她的师姐;师姐们往往不胜其烦,拿出米糖来打发她,而她也是个很容易打发的小孩。可怜的李阿娇晚上带着对第二天的恐惧沉沉睡去,如果不是某一夜做梦惊醒,她根本不会知道大娘在大半夜里还会给她揉腰捶腿。
那天夜里李阿娇朦朦胧胧地半睁着眼,装作还在睡着。大娘的手在她腿肚子上轻轻地压,手心很温暖,压得她好舒服;之后大娘又打开了一罐什么东西,在她腿上被竹枝打出的红肿处抹了抹,火辣辣的伤痕顿时清凉了。她悄悄抬眼,看见大娘脸上流下一滴泪来。
李阿娇迷惑又震惊,觉得好像撞破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大娘怎么不高兴呢?她闭上眼睛思考这个问题,还没想出个眉目就睡着了。于是第二天继续哭,继续挨打,如此这般哭了两三年,总算练出了些名堂。
她跟着大娘,不仅学会了几首有模有样的剑器舞,大娘还教她跳更柔更慢的软舞——但她不喜欢。她跳惯了剑舞,一开始跳软舞时肌肉也从始至终紧绷着,那冷硬的身段看起来就像在绫罗绸缎底下穿着甲胄。
“哪里有人喜欢看这个?他们都想看咱们舞剑。”李阿娇不止一次对大娘嘀咕。但大娘只是高深莫测讳莫如深地摇头,说她不懂。
“这些都要学。世道也是会变的。”
世道是会变的。天宝之后,隔上三年五载的大娘还会去给圣人献舞,但毕竟年龄大了,不能再多跳了。李阿娇在千秋节前去洛阳市里听人闲谈,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某某的胡旋舞某某的龟兹乐某某的杨柳歌,似乎没有人再提起开元年间煊赫京城的公孙大娘;虽然很不愿承认,但大娘的几个出了师的学生,包括阿娇自己,没有一个人能跳得和大娘一样好。
李阿娇觉得,只要她记忆中大娘在花萼楼下起舞的画面还在,她就永远不能、也不愿超越她。
天宝十载之后,大娘面上阴云渐浓,遮掩不住,而当时的李阿娇仍然傻得像个孩子,以为这阴云必是由于她年华老去的缘故。李阿娇就是看不得大娘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的苗头,哪怕这苗头并不是因她而起,她也会内疚得寝食难安。
“大娘,我往后一定要跳得更好,然后到长安去。”
那一天大概是天宝十载。洛阳城在震动,窗外甲胄铿锵,她猜想这是朝廷招募的又一支赴青海河湟作战的军队。这声音终于消灭在遥远的西方,于是窗外只剩下街边乞人的号哭,呜呜咽咽,不绝如缕。但大娘坐在榻上,就像什么也没听见。
“……长安……?”她念道舞艺吧阿娇,接着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睁大了,满脸惊惶。
“阿娇,你还想去长安哪?你一去……”
李阿娇不解。大娘张开手臂,示意她坐近些,然后伸手捧住她脸颊。她感到大娘生了老茧的手指肚抚过她额角、眼角、鼻尖,最后是下颌;大娘凝望着她,满眼含泪,紧接着那泪水就纷纷涌出,顺着她脸上的沟壑和皱纹慢慢流到下巴上,滴在胸前。
“你一去,我怕你回不来了。”
李阿娇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大娘看她的表情,就好像她马上就会死了一样。大娘的神情满含愧疚,这让她觉得自己犯罪了。
“大娘,那我不去就是……我不去……”
大娘松开她,抬起一只手拭泪,长叹一声:“阿娇,我没什么,不必担忧……我只是后悔。”
“大娘为何后悔?”
“我后悔,当年怎会将你从洛颍官道上捡回来。”
“大娘!”李阿娇浑身发冷,从榻上站起来,扑通跪在她脚下,额头撞在地板上,脑袋嗡地一声,眼前发黑。
“你这是干什么……?阿娇,起来!”
一只手在搀扶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但李阿娇死死伏在地上,泪如雨下:“阿娇无能,辜负了大娘二十余载养育之恩,没能……没能学成大娘的舞艺,……”
“小呆子,别哭了,大娘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是想说……想说……唉……!”
现在回想起来,李阿娇简直哭笑不得。她们娘儿俩跪在地上抱在一起,各哭各的,直哭了有一刻钟才缓过来。大娘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慢慢地对她说:
“大娘只是在想,当年我若是不捡你,说不定会有更好的人家收下你……你就不必……”
“大娘,”李阿娇斩钉截铁地压过她的声音,“大娘待我,胜过亲生女儿。”
大娘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你不懂。我捡了你,我便是你的娘。你跟着我成了舞伎,成了乐人。一入乐籍,想出来就难了。”
“我才不愿出来呢,”她反驳道,“阿娇虽然没能进长安为圣人献舞,但总归还有人愿看。撑持生计,当然是绰绰有余。何况,大娘不也是打小就入了乐籍么?多少年丰衣足食,荣宠享尽,……”
大娘扶着她在榻上坐下,两条弯月般的眉毛皱在一起,泪痕在灯下闪闪发光。
“我之前对你说过啊,阿娇。世道终究是会变的。
TBC
请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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