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好些魏宫的宫人发现十三岁的大皇子坐在相邻的一座宫院外,用树叶吹着一支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的乡间俚曲,吹了整整半夜。
唯一听得出的,是挥之不去的担忧和感伤。
母后逝世后,拓跋轲第一次做这样任性的事。他甚至猜到那些随时准备揪他错处的庶母们必定又要编排若干污水往他头上栽。可他想,霓裳应该愿意听到这样熟悉的曲调。现实已那样绝望,他应该给她一点虚恍的梦想。
但靖元帝竟然没找他麻烦。
不但没找他麻烦,隔了一日,竟下旨封霓裳为夫人,霓裳夫人。
听说,心情不豫的靖元帝本来只是勉强过去看她一眼,但霓裳抱住他半恼半怨地撒娇,哭得梨花带雨,要他再给她一个孩子,来弥补丢失的这一个……
未出小月,霓裳便重新赢回了靖元帝的心,并且,盛宠冠于后宫,无人能匹。
拓跋轲刻意避嫌,与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却听说她很快恢复身材,且喜爱研究诗词舞艺,加上性情温柔婉约,冰雪聪明,不仅靖元帝,连宫中下人都交口称赞。
因着她的受宠,拓跋轲也意外地开始受靖元帝重视。
虽然没保住孩子,但她显然感觉到了拓跋轲的懊恼和关切,会有意无意在靖元帝前提起拓跋轲早逝的母后,以及排挤他的庶母们。可当着那些妃嫔们的面,她又毫不吝啬于夸赞她们的皇子。拓跋轲完全猜不到霓裳究竟在枕席间跟父皇说了什么,以至于她每次对皇弟们的大加夸赞,都能引来靖元帝对他们的猜忌。
当靖元帝开始考虑立嫡长子拓跋轲为太子,还是立母族强大的三皇子拓跋涵为太子时,针对拓跋轲的随谋也随之而来。
几个年纪稍长的皇子一起伴驾狩猎舞艺吧尚婉,三皇子被刺伤,其他皇子一齐指证是拓跋轲的近卫下的手,近卫则招认是奉拓跋轲之命行事。拓跋轲百口莫辩,当即被关押,连通知外祖搭救都来不及。
但奇异的是,他的外祖和舅舅还是很快得到消息,千方百计洗涮他的罪名;随即怀孕在身的霓裳夫人指证,三皇子之母静妃事前就曾威胁她不得在皇上面前为拓跋轲说话,否则皇上保不了她和她的孩子一世,——其实就是暗示靖元帝,静妃早已料到三皇子会出事,这事根本就是陷害大皇子的苦肉计。
此事最终以刺杀的近卫在狱中自杀而告终,但种种迹象的确显示拓跋轲被人栽污。靖元帝原想在南伐前择定拓跋轲为太子,但也终于意识到三皇子背后势力太强,太快确立其储君之位反而可能激起哗变,遂再度将此事搁置。
拓跋轲闻知也是霓裳在暗中传讯外祖家相救,寻机前去致谢。
见拓跋轲道谢,她只幽幽轻叹,“大殿下,这深宫里,我们都是孤独的人。”
拓跋轲动容,默然而退。
身为嫡长子,却无生母庇佑,他如履薄冰;霓裳看似宠冠后宫,可朝中毫无根基,除了帝王宠爱,她一无所有。
他们各自所拥有的,正是彼此所欠缺的;可一句“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又让彼此的照应多了几分理所当然,少了几分功利市侩。
彼时霓裳又已有孕在身,且因第一次小产的教训,并不肯再和靖元帝同房。她的眼眸不复初见时的天真纯良,淡淡若蒙了层轻雾,宝光流转,萦情含愁,加上皇家贵气熏陶出的精致,遍阅诗书的温雅,愈发显得气韵高华出众,令人心荡神驰,故而依然得到靖元帝宠爱。
于是,即便她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靖元帝还是在南伐时将她和其他几名爱妃一起带去了洛城。可能怀孕时长途跋涉受了累,到洛城不久,她竟在偶尔一次出门时临产,幸好母子平安。
拓跋轲跟随靖元帝去接时,她正抱着她的孩子怅惘,“这个孩子……眼睛好像有点蓝。”
靖元帝对她突然生子原有几分疑惑,但看到那男婴的眼睛后立时疑心尽去,笑道:“蓝眼睛有什么不好?像朕呢!不过还是偏黑了些,大约也有几分像你的缘故。”
拓跋轲将他这个刚出世的小弟弟看了又看,也觉得这男婴更像靖元帝,并不像他母亲。
但她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总是一种安慰吧?
可惜,是父皇的孩子,是父皇的孩子……
心里有什么异样的东西萌动了下,连身体都忽然间有些燥热。
这一夜,他将服侍自己的那个清清秀秀的南方侍女抱上了床。
这一年,他十五岁,天下正在靖元帝南征的号角中滑向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混乱。
攻破齐国边防重镇襄城后,齐明帝所征调的援军也已赶到。齐大将军萧彦与诈降的齐将里应外合,收复襄城。好梦里惊醒的靖元帝急忙撤回洛城时,被萧彦率军趁胜追击,竟在战乱中被一箭射死。群龙无首之下,洛城顿时一团混乱,遂被齐军攻入。
诸皇子都在洛城,闻得靖元帝败亡,一时难辨真假。眼看城池已破,只得各自逃命。拓跋轲身边尚有些亲兵,记起霓裳和她才两个多月大的孩子尚在行宫,全无依靠,连忙冲入宫中,让他们换了百姓装束,一起逃离洛城。
霓裳原是战乱中流落到北方的江南女子,论聪慧灵巧远胜寻常北方女子,胆量身手却完全不能比舞艺吧尚婉,眼见四处厮杀,满地血腥,惊恐得手脚发软,连孩子都抱不住。拓跋轲只得将男婴抱在怀中,在亲兵的保护下杀开一条血路,往城北逃去。
出城后,人越战越少,最后只剩了拓跋轲拉着霓裳母子奔逃,而身后尚有五六名追兵穷追不舍。
霓裳虽换了易于行走并掩藏身份的平民装束,到底身娇体弱,早已支持不住,遂哭叫道:“大殿下,不用管我,你自顾逃命去吧!”
拓跋轲不答,只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不肯放开。
后面是追兵,纵然萧彦军以军纪严明著称,也拦不住这些禁欲已久如狼似虎的齐兵把胜利变成一场放纵的狂欢。如霓裳这样的美人落到他们手中会受到怎样的摧残,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出。
霓裳还在哭道:“大殿下,真的不用管……我已经多活了两年。孩子也不用管,你……丢开我们吧!”
拓跋轲忽吼道:“闭嘴!了不得一起死了,地下也不孤独,岂不极好?”
霓裳惊悸,果然闭嘴。
而那几名齐兵已冲上前来,杀向已是强弩之末的拓跋轲。
一人长枪投出,中他肋下;另一人挥起长刀,便待砍下……
被甩在一边的霓裳花容失色,竟不要命地冲了过来,抱住那持着长刀的齐兵,跪地道:“军爷饶命,饶命!我弟弟还小,不懂事,求饶命!”
那齐兵本待顺手一刀,将她也结果了,却意外地对上了那张沾了灰尘却依然倾国倾城的面容。
他的刀歪了歪,从她面庞边划过,然后很小心地用刀背拍了拍那绝世的容颜,似在拍着一块无瑕的美玉。
霓裳挡到重伤的拓跋轲跟前,牵住那齐兵衣袂,一双妙目泪水盈盈,凄楚求恕:“我们只是洛城寻常百姓,从来无意和南朝兵马作对,求军爷放过他们,他们还只是孩子,只是孩子啊!”
齐兵冷笑道:“寻常人家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身手?”
霓裳转头看向拓跋轲肋下泉涌而出的鲜血,又扑向另一名欲冲上前补刀的齐兵,几乎整个身子扑在那人身上,哀哀恳求:“他不过十四五岁,学了点武艺才敢逞强斗胜……如今已受了教训,也未必能活得了……”
那齐兵应该是个领头的,一时没有说话,怪异的眼光看着扑住自己的女人,忽伸出手来握住她的腰,慢慢向上游移。
霓裳打了个激灵,身体明显得僵了下,却很快柔软下来,目光愈发婉媚可怜,“求军爷放过他们,我……我甚么都依从……”
如此明显的邀约信号……
齐兵吸了口气,猛地将她挟起,奔向那边草丛深处。其他齐兵早已忍耐不住,见状竟不再向拓跋轲动手,争先恐后跟了过去。
拓跋轲用力握紧剑柄,欲要勉强站起再战,却正见被齐兵挟在肋下的霓裳转过脸来,满眼是泪地看向他,看向他怀里的孩子。
她的唇颤抖着,正微微翕合,来来去去,分明只有两个字,快走,快走,快走……
若战,无非再添上他一条性命,还有他怀中这个幼弟的性命……
而且,根本救不了她!
他颤着手翻出伤药,胡乱按到自己伤处,撕开衣衫下摆裹紧,才抱起婴儿,以剑柱地,只作不曾听到齐兵的调笑和喘息,以及霓裳忍受不住的一声两声痛楚呻吟,蹒跚地走了开去。
他没有走远,只在附近一处干燥的沟壑里藏身。
猜不出娇弱的霓裳该怎样面对五六个粗鲁武夫的摧残。但他想,总会有结束的时候,就像噩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候。他不能把她丢下,他必须带她一起走。
“霓裳,霓裳……”
他低低地唤,恍然间才想起,这是他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
男婴很乖,一路不是沉睡,就是睁着眼睛四处张望,清清亮亮的瞳仁有些微的蓝,纯净无垢,一尘不染。那样的天真忽然便让拓跋轲想起第一次见面的霓裳。
那时,她有着孩子般无邪通透的眼神,满满都是幸福的希冀。她的夫婿,她即将出世的孩子,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如此美好的世界。
而如今,每一时每一刻都是令人心惊的漫长。男婴饿了,舔着唇咿呀呀地哭起来。
拓跋轲一惊,忙将手指去掩他唇时,小家伙却吮起了他的手指,一时止了哭泣。
他自己虽未成年,却也明白这孩子算是极乖巧的。寻常富贵人家的孩儿,因服侍的下人多,自出世时便被抱着哄着,往往格外吵闹,再不知这孩子为何如此特别,似乎被人抱在怀里便已心满意足,再不管一路风雨颠簸;饿了虽会啼哭,可吮一会儿他的手指竟安静下来。
于是,拓跋轲便能安静地继续等待,哪怕如坐针毡。
夕阳西下时,那些齐兵终于一脸餍足地走了出来,却没有看到霓裳。
霓裳应该还在原地,他们应该不至于杀了刚给他们带来巨大愉悦的柔弱女子。
领头那齐兵将挂在肩上的一件衣裳模样的物事拉下,随手搭到马背,并在那物事上拍了一拍,快活地笑了一声,方才跃上马去。
马儿奔起,那物事被吹得散开,一边露出了光裸的腿和细白的足,另一边则垂下了散乱的长发,漫在尘灰里随风舞动。
拓跋轲骇得呆住,这才想到冲了出来,疯了般向他们追过去。
那不是物事!那是霓裳!
她被裹在男人的衣袍里,空落得像一张没有生命力的纸,没有半点声音,没有半点动静,更无力做出半点挣扎。齐兵们玩得尽兴,竟不肯就此丢开,哪怕她只剩了一口气,也要将她带走,从她毁败殆尽的身体里榨取最后的欢乐。
“霓裳!霓裳!”
他不顾一切地高声呼唤,伤处的热血在舍命的奔跑里再度泉涌而出,灼烈的疼痛令他喘不过气来。
夕阳如血里,霓裳纤美的腿从马背上僵硬地垂落,毫无生机;她的长发却在另一边轻软地随风飘舞着,仿若她还是两年前那个有着纯净目光的幸福女子,随时能偏过头来,向着她的夫婿,一笑倾城。
拓跋轲晕倒在地时,耳边断断续续,还听到那女子曾经的温柔嗓音。
“唤一声我的郎啊郎,又听见你吹得叶笛悠扬,可是想起家乡的美娇娘?
劝郎莫悲伤,劝郎莫思量,郎心上的姑娘在远方,不怕相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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