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公共场所,跟着音乐载歌载舞,这种休闲方式在中国蔚然成风。但最近两年,这项以中老年妇女为参与主体的集体娱乐,在网络上的贬义色彩却越来越浓。“广场舞大妈”成了一个特殊群体,被网友——以城市年轻人为主——毫不留情地嘲笑。
嘲笑的背后隐藏着愤怒。说起来,年轻的城市居民对广场舞积怨已久。它的负外部性给一部分人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困扰。噪音是最大的问题。广场舞的配乐从来不是什么悠扬美妙的世界名曲,通常是鼓点有力,旋律欢快,朗朗上口的“洗脑大俗歌”,而且必须要高分贝,才能烘托出喜气洋洋的热烈气氛。这就苦了周边的居民。尤其跳广场舞的时间通常都在晚饭过后,这样一来,无论是疲倦了一天想要放松一下的职场白领,还是需要集中精力看书学习的学生,都不得不忍受吵破头的“魔音贯脑”。用地也可能会产生矛盾,广场舞并不总是在“广场”进行,根据条件方便,有时是在住宅小区,有时是在单位大院,有时堵在地铁口广场舞,有时干脆选在停车场!更有甚者,还爆出过有大妈给汽车贴条,阻止车主停车的新闻。据说在大妈的强势围攻下,有住户不堪其扰,被迫搬家,看得网友义愤填膺。难怪有网友吐槽:人类已经不能阻止“广场舞大妈”的脚步了,应该派她们去攻占钓鱼岛!
前段时间,广场舞跳进了火车车厢,跳到了莫斯科的红场、巴黎的卢浮宫,甚至跳上了美国的《华尔街日报》。凤凰传奇主唱玲花对“广场舞大妈”的力挺,更是使得这一话题的关注度猛增。不过,大部分网友对广场舞的态度,正如他们对凤凰传奇的态度一样,嘲弄中带着点轻视。很快就有《广场舞大妈为了抢地盘斗舞》这样的网文名作问世,以都市传奇的笔法,把大妈们奚落了个够呛。而年轻人在欣赏和传播这些笑料的过程中,也大大宣泄了对广场舞积压已久的敌意。这个夏天,对广场舞的嘲弄成了网友的一场狂欢。
毫无疑问,这场口诛笔伐主要是针对“扰民”的行为而发。然而,网民对“大妈”这个群体的奚落态度,却还不完全是广场舞所致。一直以来,“大妈”作为一个群体的总称时,都是一个略带贬义的中性词。她们大嗓门,爱扎堆,爱说闲话,爱搬弄是非,爱贪小便宜,有时还蛮不讲理,强凶霸道。从《红楼梦》开始,贾宝玉就偏爱少女,而见不得上了年纪的女人,认为她们“面目可憎”。北京话用“事儿妈”去形容那些多管闲事,惹人讨厌的主儿;经常也有人对年轻女性说:“你这么年轻,怎么跟个大妈一样。”言下之意:你不该自甘堕落成那个样子。去年金价低迷时,“中国大妈疯抢黄金挫败华尔街”一度成为网络上的笑谈。对这些身材臃肿,风华不再的女人,人们即使说不上排斥,至少也不能称为友好。
其实,并不是所有上了年纪的女性都会变成网友口中的“大妈”。实际生活中,我们常见到另外一类中老年女性,她们赋闲在家,心态消沉,社交闭塞,每天做的事不外乎买菜、做饭、打扫房间,她们孤独、压抑,甚至抑郁。这样的心态也是多种因素共同形成的:首先是更年期的生理改变,使她们产生一系列生理和心理的不适应。她们最好的年华已经流逝,再也不会有人为她们的姿色点赞。她们的婚姻关系危机重重,性生活难以像过去那样和谐,丈夫常常把重心放到事业上,对妻子关心不够,甚至可能另结新欢……最难受的,还是她们内心的空虚感:按照男权社会的传统价值观,男性的价值取决于事业上的成就,而中年时的男性可能正处于成就的巅峰,由此缓解了他们的中年危机。但女性的价值更多体现在家庭和子女,而这个岁数往往是子女离家的“空巢期”,所以抽掉了她们生活的支柱。
这是女性的中年危机。对此,年轻人的态度是同情的,关照的。她们依照社会文化谱写的剧本度过大半生,却惨淡如此,这会激起年轻人的强烈不安。有趣的是,我们遇到这一类女性时,常常会给出建议:没事应该多出去活动活动,不妨跳跳广场舞嘛!
这时候我们第一想到的,不再是广场舞扰民了,而是广场舞对她有好处。
这样她就不再孤单。她会结识很多跟她境遇相似的“同胞”,也许会发展成亲密的朋友。她每天的生活也就有了盼头,至少有那么几十分钟,能让她感到存在的价值。
所以广场舞最吸引大妈的一点,也许不是跳舞本身,而是集体这个熔炉。
中国是集体主义文化的社会,因此跟西方相比,对个性的强调远远不够,尤其几十年前更是如此。这使得上一辈的人的面目,在单个出现时总有些模糊。他们酷爱扎堆,酷爱攀比,总是一窝蜂地添置某样东西,参加某种活动。以我父母所在的圈子为例,原本没有人对摄影有兴趣。但是几年前第一个人迷上了摄影,转眼之间,这个爱好就传染开来。
集体具有这样的特点,它为每一个成员提供安全感和归属感,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自己是庞大整体中的一员,身边的同伴为自己提供支持和依靠,这让他们更敢于表达自己的需求。社会心理学名著,勒庞的《乌合之众》中曾经展现过它的极端形态:“孤立的个人在生活中满足这种本能是很危险的,但是当他加入一个不负责任的群体时,因为很清楚不会受到惩罚,他便会彻底放纵这种本能。”这说明集体具有正负两方面的意义,从积极的一方面来讲,它让人更有勇气,更外向,更开放,这是中老年女性从“广场舞”或其它形式的集体中汲取的营养;但是从消极的一方面来看,它也可能让人变得更自私,更蛮不讲理,更不顾忌他人的感受。——我观察过那些在超市大量试吃免费商品,撕很多包装袋带走的大妈(这同样也是年轻人看不起她们的原因):当她们单独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有些心虚,但是一旦有了同伴,就可以高声谈笑,你传我递,同时顾盼自如,显得格外理直气壮。
某种意义上,成为集体之后,“大妈”才有了自己的“个性”:爽朗、外向、明快直接,这是好处;自私、霸道、不体谅他人,这是缺点。总的来说,我认为有这种个性是件好事,它带着能量,带着激情,带着勃发的生命力,这是女性对于日趋死气沉沉的中年危机的一种对抗。然而,彰显这种生命力本身也是一件有风险的事,它们过于高亢,过于强硬,也过于庞大,横冲直撞,很容易误伤旁人。一个“大妈”跳舞,绝不会占人车位,也不会惹人反感;而一群大妈就可能成为“小区公害”。——但实际生活中,群舞的情况要远远地多于独舞。独自的时候,很多“大妈”是羞怯而退缩的,只有融到一群人当中,才能变得活泼而招摇。所以说,集体赋予了她们展现个性的勇气,却也让她们更可能触犯别人。
有人质疑为什么“大妈”会选择广场舞这种娱乐方式,而不去发展爬山、旅游、摄影,烹饪这些更加与人无害的爱好。事实上,“扎堆”是她们现阶段的主要属性,所以无论她们选择什么,最后的结局也许都差不多。无论是扎堆爬山,扎堆养生,扎堆八卦,扎堆上超市,扎堆出国购物,扎堆替儿女相亲,扎堆买黄金……其实都会有路人侧目的效果。所以广场舞只不过是一头相对比较容易谴责的替罪羊。但是,正如我前面所说,这件事仍然是利大于弊的,因为它至少为这个群体带来了生命力,那之后,才有发展出更多爱好,以及展现出更多个性的可能。我相信跳上几年广场舞,“大妈”也会分化出越来越丰富的小集体:读书的,看电视的广场舞,做志愿者的,旅游的,上老年大学的,跑步游泳的……她们会变得越来越有审美和情趣,也会越来越敢于脱离群体去展现个性。那时,所有人都会更好。
但这些变化,都以热情和活力作为根基。也许可以把“广场舞”看作是一个过渡阶段,在这个阶段,生命力的茁壮很容易给其他人带来烦恼。如何在这一阶段保障不同人群和谐相处,需要全社会的努力。但假如连这一步都走不出去,就直接否定“广场舞”的存在意义。那么,这个群体中的很多人就只能回到死气沉沉的状态。作为年轻人,我固然不愿意被大妈打扰,但同时,我也不希望看见自己的母亲太沉闷。
(原文发表于网易新闻女人时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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