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一个周末,三个凉山少年悄然逃离了工厂,没带走一件行李。
他们是同乡兄弟,分别叫老大、老二、老三,刚来山东打工20余天。如今,三人决心逃离每天给死鸭子拔毛的操蛋生活,先坐车到郑州,再转车回凉山。意外的是,他们在郑州火车站逗留期间,被偷走了唯一的钱包。
回家的美梦骤然破灭,老二坐在广场台阶上哭了起来。这时,他耳边传来一段热闹的旋律,“大叔他很跩,大叔你好坏,大叔摇起来,大叔就是跩。”
穿过层层人群,几名老头老太在随着音乐群魔乱舞。带头的大叔染了一撮粉色头发,格外显眼。在西广场流浪一周后,少年们决心拜这位红毛大叔为师,学习尬舞,成为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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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铁们好,我是河南第一网红,MC老二!”
下午四点,郑州金水河畔,名震江湖的“网红一条街”早已人声鼎沸。红毛师傅带领着少年舞团,占领了广场高地。老二的话音刚落,只见他从手机前方快速移动到舞台中央,双脚踩踏出绚烂的舞步。
这是鬼舞步重现江湖。
直播中的留言和礼物加速了刷新。老三见状,把手中的烟头甩到地上,加入了尬舞行列。
劲爆的电子音乐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广场的树叶也随之晃动。三个曾经流浪车站的少年,此刻早已褪去了青涩,在人群中自信摇摆。
老二(灰发)和老三(蓝发)
2017年2月,郑州人民公园,几位大叔大妈自创的“逆天摇摆抽筋舞”突然爆红网络,吸引了大批粉丝前来围观。不过百米长的金水河畔步道,摇身一变成为了“网红一条街”。原本自娱自乐的舞者,也顺势组成了“尬舞天团”,做起了直播生意。
这条狭窄的小道,是网红一条街的入口,人多时需要排队进入。
晚到的观众,连场子也挤不进。
58岁的红毛是天团成员之一蜜舞团,他在快手上的名号是“红毛嘎舞创历始人”,拥有7万多名粉丝。其招牌动作是舞到激情处的一个后仰,双手朝着天空疯狂挥舞。
细看红毛的舞蹈,其实毫无章法,连音乐的节拍也跟不上,但这并不妨碍他称霸舞林,接受全国粉丝的膜拜。
在风起云涌的尬舞江湖,始终由二强、红毛、少林为首的舞团三足鼎立。各路小诸侯虽然虎视眈眈,也只能屈居二线。
二强(戴帽)是资深的尬舞主播,在快手拥有100多万粉丝。因场地争执,他与一名舞者厮打起来。
被围殴的男子跌坐在地上,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血迹。围观群众纷纷掏出手机,将这一场景上传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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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凉山少年的加入,无疑为人民公园注入了新鲜血液,也使红毛舞团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年轻风格。
公园每天驻扎着各路直播人马,有的来自快手,有的来自火山。
红毛的两个女徒弟,雯雯(红衣)和妍妍(白衣),一出场便成为了焦点。
老二在网上学习了鬼舞步,每次直播前,都会跳上一段。
老二通过红毛的账号与粉丝聊天,每次直播前他都会强调,自己是“河南第一网红”。
与三兄弟一同拜师的还有黄毛,也来自大凉山。他没有身份证,一路从四川西昌打出租车到郑州,花了3000多块。黄毛的父亲在西昌开屠宰场,家境优渥,学尬舞只是出于兴趣。
尬舞的黄毛(左一)
黄毛表演用鼻子吸烟。
红毛一共收了四个男孩、两个女孩为徒,分别是黄毛(17岁)、老大(18岁)、老二(16岁)、老三(16岁),以及妍妍(17岁)、雯雯(13岁)。红毛答应给他们租房子,每天包三餐。等到过年,再一人买一部苹果手机,和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依靠着直播打赏,红毛每月能有4000多块的收入。他对外宣称,自己经常给徒弟做好吃的,给他们房子住,还帮忙洗衣服。
对此,徒弟们颇有微词。实际上,他们每天只吃一顿饭,常常饿得头昏眼花,无力跳舞。
而红毛租的房子在一栋老式楼房的三层,月租200元,面积10多平米,横竖摆着两张床。一张给男孩,一张给女孩。
大多数时间,房间里堆满了零食袋、水果皮和瓜子壳,空气中弥漫恶臭与霉菌交织的气味。
门口的垃圾摞成山,老二、老三被师傅催促着扔垃圾。
挤在一张床上的三兄弟。
少男少女同住一个房间,常常状况不断。一天半夜,老三从女孩床上摸出了一个粉色的电动玩具。仔细打量一番后,他按下了开关,玩具发出吱吱的声响。
“卧槽,你拿着什么东西?”黄毛听见声音,转过头来。
“震动玩具,女人用的。”老三有些害羞。
男孩们像发现了宝藏一样,争相把玩。老大灵机一动,将它放进可乐瓶子里。小玩具在瓶口乱窜着,冒出了可乐泡泡,三人边看边哈哈大笑。
为了找出按摩棒的主人,男孩们将它挂在出租房的墙壁上,等待主人前来认领。而女孩回来后,均矢口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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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红毛女友生日,一名粉丝请舞团去KTV唱歌,开了豪华包间。在众多媒体的助攻下,郑州尬舞的名气与日俱增。这群挤在破出租屋里的年轻人,不乏出入高档场所的机会。
舞团在老板面前表演。
跳完舞,妍妍对着躺在沙发上的老大喷了口烟。
一整晚又唱又跳,雯雯深感疲惫,她躺在老二腿上睡了过去。
黄毛喝了点酒,也躺下了。他忽然想起大凉山,哼起了家乡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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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0日,下午四点,金水河畔的音乐准时响起。红毛如往常一样,领着徒弟开始直播。老二不知从哪儿找来一顶假发,套在头上。仿佛得到了Buff加持,老二的舞姿愈发狂野。各大主播纷纷致以敬意,感谢他们的卖力演出,以及随之增长的金钱效益。
头戴假发的老二,与尬舞网红三毛哥互动。
狂躁的场面也使警察闻声而来。因噪音干扰、影响市容等原因,尬舞团再次遭到驱赶。
最初,三大舞团在郑州人民公园内被劝离,随后辗转了紫金山公园、金水河南岸等地,均好景不长。这一次,又轮到了金水河畔。
红毛上前与警察争论。
围观的主播们纷纷将红毛与警察理论的画面上传直播,配上“尬舞被禁,红毛何去何从”、“网红一条街完蛋了”等标题,想尽办法捞上最后一笔。
叱咤江湖的“网红一条街”被查封,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红毛不得不寻觅新的场地。
舞团在火车站西广场尬舞,这里的观众少了许多。
由于长期食不果腹,徒弟们对红毛的不满开始爆发。
一次尬舞中途,老二嘟囔着“好饿啊,跳不动了!”,随即退出了舞池,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大、老三默契地一并离开。
眼见直播少了三名虎将,红毛立刻催促他们回去,而三兄弟自顾玩着手机,没有搭理。
气愤的红毛撂下狠话:“那我再也不管你们了!”男孩们没有示弱,起身离开。9月26日,网红一条街被封的第六天,三兄弟离开了红毛舞团,搬离了出租房。
房间一片狼藉,剩下桌子上摆放的财神像。
黄毛也跟着三兄弟离开,他出钱安排大家住进了宾馆。剩下的两名女徒弟,妍妍投奔了男友,离家出走的雯雯则被追寻而来的家长领走。
三兄弟从此在江湖销声匿迹,偶尔有粉丝在直播间问起他们的行踪。没过多久,红毛的徒弟又换了一批。这里从来不缺前仆后继,怀抱着网红梦的年轻人。
红毛独自在广场尬舞,“一个人我也要把尬舞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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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和雯雯昨晚在旅馆睡觉,被警察带走了。”
离开舞团后,三兄弟和黄毛去了KTV唱歌,他们偶遇在街上晃荡的雯雯。原来她没有跟着家长离开,再次偷跑了出来。
老二收留了雯雯,将她带回宾馆,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半夜警察突击查房,得知雯雯年仅13岁后蜜舞团,随即将老二带回了警察局。
老大、黄毛也被叫来问话。
老二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还在拘留室故作轻松地跳起了尬舞。直到警察告知,他将被关进监狱后,老二再也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可以陪他坐牢吗?”老大问警察。
“你以为这是你家呀?”
红毛不愿探望老二,仿佛没有过这个徒弟。三兄弟对他的称呼,也从“师傅”改为了“大傻逼”。
回首这两个月在郑州的经历,宛如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少年们梦见自己变成了网红,靠直播挣了大钱,摆脱了大凉山的贫穷。
如今,却到了梦醒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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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拉回老二出事的前几天。尬舞结束,一位拍纪录片的女大学生采访老二:“你想当网红吗?”
“不想,我只想赚钱”,他干脆地回答。
过了一会儿,待人潮散去,老二偷偷对朋友说道:“谁不想当网红啊,我偶像是MC天佑。”
摄影 / Chin Chen
编辑 / 胡令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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